Wizard’s Brain Ⅵ 再會的天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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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三枝零一
  插畫:純珪一
  圖源:Naztar
  翻譯:Naztar
  校潤:Naz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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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命運的車輪開始轉動
  我們究竟是對這個世界期盼些什麼
  祈望些什麼──
  冀求些什麼而生存至今的呢?

第零章 在戰場遺跡 ~Snowscape~

  每個人都在祖國的旗幟下戰鬥。
  每個人都為了保護孕育自己的地方而戰鬥。
  為了父親、母親、兒子、女兒、愛人,又或者是自己──每個人都在為保護重要的某些人而賭上性命戰鬥。為使封閉在永冬中的世界能通往未來,所有人都十分拼命。
  排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只為了能保住自己生活的地方。
  每個人都殺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有人高呼自己的正義,也有人不這麼做。歌頌正義的人把自己弱小的內心隱藏在名為大義的鎧甲下,不這麼做的人則是把子彈偷偷藏在自虐的冰冷微笑底下。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明白正義之類的根本就不存在,但有些人得高呼正義才能戰鬥下去,有些人則必須靠著嘲笑才能繼續戰鬥。
  ──死亡平等地從這些人的頭頂上傾注而下。
  西元二一九八年,在那受鉛灰色的雲層包覆、封閉在無盡暴風雪中的戰場上。
  所有人都死去了,往生了,消逝了,無人例外。

  這場在黎明前開始的戰鬥,以新德里自治軍的勝利告終。
  被士兵們踩得厚厚實實的雪原上又積起了新的雪,讓為血所染紅的戰場掩蓋在一層雪白的面紗下。
  呼嘯而過的狂風不知不覺間停歇,北印度C-82地區的戰場籠罩在寂靜中。斜度平緩的雪原因空中戰車大隊的砲擊而四處崩陷成碗狀,林立的強化混凝土殘骸融化成玻璃一般,還帶著一股熾熱,訴說著這片大地遭受了多麼猛烈的攻擊。
  他拉起雪地迷彩外套的胸前,踩平彷彿砂土似的新雪,在終戰後的戰場上走著。
  傷亡人員已大多由救護班運走,留在周圍的幾乎都是敵人的遺骸。
  雖然有些人被爆炸捲入而碳化,不過大多數都還保有原形。有些人遭機槍掃射,也有些人被騎士劍貫穿心臟。
  有如病患服的白色衣物染上鮮血、因痛苦而睜大的雙眼望向天空、小手還在拼命向前伸去時便斷了氣,仍然年幼、以普通人類而言尚不足十歲的「敵人」。
  這些年幼的孩子足足有二百一十五人。
  這就是這次戰鬥的戰果。
  直到僅僅兩小時前,這裡還存在著CITY・加德滿都的魔法士開發設施。在大戰初期即建造而成的這座設施,會在這幾天內派出兩支大隊規模的特種部隊和最新銳的魔法士,從背後襲擊正在進攻加德滿都的我軍──這是新德里自治軍得到的情報。
  作戰司令部從進攻的本隊中分出一支大隊,並命令他們對設施發起總攻。
  空中戰車和魔法士從空中和地上一齊砲擊──
  由此而生的是以戰鬥稱之都顯得無聊的單方面虐殺。
  從結論說起,特種部隊之類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不過是加德滿都方為了暫時削弱新德里軍的戰力以爭取重建戰線的時間,把早已預劃廢棄的研究設施當成誘餌罷了。等到攻擊結束後新德里軍才發現這件事,而那時加德滿都自治軍早已重整好部隊了。
  成為棄子的是研究設施培育出的實驗訓練生。
  這些幾乎只有I-Brain,連情報控制都做不好的無力孩童,就算是再怎麼能承受戰鬥的其中幾個,面對新德里軍的魔法士也是無能為力。
  這場再怎麼掙扎都看不見勝利希望的戰鬥──卻沒有哪怕一個小孩想逃跑或者投降。
  在基因合成階段就烙印在孩子們腦中的「規定Protect」不容許他們這麼做。
  ……又發生了……是嗎?
  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在大戰爆發後一年,陷入戰爭泥淖的世界各CITY漸漸疲弊時,大戰初期於各地建立的魔法士研究設施有大半耗盡了能源和資源而成了累贅。只有極少一部分CITY靠著優秀的研究者和過去累積的數據,成功開發出能撐過實戰的全新魔法士;大多的研究設施別說創造全新的I-Brain了,連「用基因合成開發出天生的魔法士」都到不了實用階段。
  既然當初的計畫已經落空,剩下來的問題就只有如何處置罷了。
  CITY軍想當然爾會把沒有用處的實驗設施和有缺陷的研究素體捨棄。
  像這次一樣用在戰鬥中算比較好了,有些CITY甚至會全部解體送去回收工廠。聽說在非洲某地還會把設施培育出的小孩拿去人體實驗,沒有一個人不是活著被解剖的。
  沒有親人,也沒有登錄ID,只因為別人的方便而生的孩子們。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幫助他們。
  要用「沒人性」來罵最高司令部的人很簡單,但要是被反問「那你想怎麼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算想給那些孩子和CITY居民同等的權利,也沒有CITY有這種餘力。該怎麼籌措他們要吃的食物、要穿的衣服、一天中要耗費的能源──沒有人答得出來。
  最後就是無所作為。因為無能為力,所以無所作為。
  自己,不,包含自己在內,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類終究都是一樣的貨色。就算知道有孩子被殺,也還是「什麼都不做」,肯定加害人的做法,狠狠踐踏那些孩子們──
  一想到這,就有種非常難以忍受的感覺。
  「……嗯……」
  當他這樣子走到戰場邊界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他感覺到林立的混凝土柱殘骸陰影內有微微的呼吸聲,便消除腳步聲靠近過去。
  他毫無鬆懈地做好預備姿勢,探頭望向柱子的陰影內,接著倒吸了一口氣。
  有一個白色衣服被自己的血染成鮮紅的嬌小男孩靜靜坐在雪地上,看起來就像倚靠著混凝土。
  他消除自己的氣息接近過去,在對方的眼前撐著膝蓋。他小心翼翼想把手伸過去但又停了下來。少年的腹部開了個有腦袋那麼大的洞,應該在洞裡的內臟則是消失得乾乾淨淨。
  血從燒焦的傷口邊緣流個沒完。
  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沒救了。
  男孩大概是發覺有種想要伸手觸碰自己的氣息,只見男孩微微睜開眼睛,抬起藍色的渾濁雙眸,細如蚊蚋地說著「好痛喔……」。他有如嗆到似地從喉嚨咳出血塊,接著他像是終於注意到眼前的男子般眨了眨眼,
  ……你可以……救救我嗎……
  「……很遺憾……已經太遲了。」
  就算你有得救的希望,我也不會幫助身為敵人的你──他把這句話吞回去,回答道。
  同樣的對話已經在各地的戰場重複了不下數次。
  他也習慣對小孩說謊,或是對他們見死不救了。
  男孩用渾濁的雙眼仰望天空,低聲叫著「好難受喔……」。「哈啊」,他吐出摻雜著血的氣息,手指在地上滾動、稍微有段距離的水壺,說「希望你可以拿過來給我」。
  「你是說那個對吧?」男子點點頭,面對小男孩。
  他早就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
  (I-Brain,戰鬥啟動。)
  他就這樣背對著緩緩起身,向水壺踏出一步,
  (防禦──範圍:極小。
  功率:極小。)
  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音。
  他緩緩轉過頭去。
  眼前是從男孩子頭頂上伸出的強化混凝土之槍。
  男子用I-Brain的情報控制產生一道冰盾把槍擋了下來。
  「……萬分抱歉,我現在必須在這裡殺了你。」
  他把冰盾端在手上,緩緩走向男孩。
  手中的冰塊外表變成了細長的刀刃。
  「我現在就算死在這裡也改變不了什麼,也拯救不了任何人。所以我會活下去,不管得殺掉你們多少人,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他反手握住刀子,指向宛如竭盡全力似地睜大眼睛的男孩後背。
  「相對的,等這場戰爭結束後,我一定會扛起責任。無論會花上多少時間,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打造出不再需要殺害你們的世界。」
  淡藍色的冰之刃刺穿了男孩的心臟。
  「……所以你可以原諒我嗎?」
  這句淡淡說出的話語大概傳不進男孩的耳中了。
  「好痛喔,好難受喔」,男孩用嘶啞的聲音小聲說著。
  接著再也沒有動靜了。

  世上存在著沒有名字的孩子們。
  存在著許多沒有親人,沒有歸屬,得不到任何關心,只是如同道具般用過即棄的孩子們。
  正因為這些孩子們是人造的,每個人都把他們當成人造品來對待。正因為是為了自己的方便而造,只要不方便了就處理掉。不這樣做世界就維持不下去;這世界並沒有和平又富饒到能用溫柔和同情拯救他們。
  這不是因為誰邪惡,也不是因為誰犯了錯,只是因為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
  ──西元二一九八年,在那受鉛灰色的雲層包覆、封閉在無盡暴風雪中的戰場上。
  有數也數不盡的孩子們死去了。
  往生了,過世了,消逝了,無人例外。

第一章 賢人起動 ~First move~

  在反覆傳來的柔和海浪聲中,可以隱約聽見類似口哨的聲響。
  天樹真晝暫停翻動立體影像的文件,將視線投向窗戶另一邊的海。
  「嗯……?」
  他把半透明的假想顯示器撥到桌子正中央,單手拿著咖啡杯從沙發上站起來。他繞過接待桌的側邊,走向房間另一邊的牆壁,將身子探出大開的窗戶外。
  視野所及的遙遠彼端、碼頭的另一邊,是監視燈的微光正照射著的幽暗大海。
  有幾個巨大的白色物體一個接一個漂浮在波浪搖曳的水面上。
  「是浮冰,還真稀奇。」
  他用手掌壓住跟著海風跳動的頭髮,頃刻間都在側耳傾聽從海的遠方傳來的聲音。幾十公噸重的巨大冰塊在海裡吱吱嘎嘎的聲音,演奏出有時像電子樂器的樂音,有時又像獸鳴般不可思議的響聲。
  這些浮冰全都是在幾千公里外,遙遠的南極大陸周遭生成的。
  它們乘著洋流漂到這種中緯度地帶的現象,在如今被零下四十度的大氣所支配的地球上也是十分罕見的。
  僅僅十幾年前,將全世界捲入的大戰發生之前,這裡曾經存在一塊名為非洲的大陸。這塊擁有六百八十二座CITY和七十億人口的大陸,因為大戰末期發生的核融合反應爐失控而被火焰吞噬,從地球上消失了。
  留下來的只有面積能與大西洋匹敵的廣袤海洋,還有幸運逃過毀滅、曾經是大陸一部分的無數島嶼。
  戰爭結束後,儘管很少,但還是有人往這些島嶼移居過去。
  趁著戰爭成功逃獄的罪犯、背叛祖國的逃兵──他們幾乎都是像這樣必須逃過CITY追查的人。在戰後的混亂期間來到這些島上的他們,在自己的領土周圍覆蓋好幾層舉凡抗視覺、聽覺、感熱、偵蒐和其他所有想得到的迷彩,將這些島嶼的存在完全從外界隱蔽。
  大戰終結後過了一些時間,當各CITY的自治軍出動調查的時候,已經沒有人能正確掌握存在於「非洲海」上的島嶼究竟有多少數量,以及它們的位置了。在這些被幾千度的高溫灼燒過的大陸殘骸上,儘管有可能還留著重要的研究設施和研究基地,但CITY也無法投入珍貴的人員和資源去尋寶。軍方很快就放棄對這個地區的調查,後來的十年間,亞夫利卡海都把這些島嶼隱藏在其中,同時也一直是地圖上的空白地帶。
  這裡就是其中一座被歷史遺忘的小島,和曾經存在著名為開普敦的CITY的地點相距不遠、直徑不到一公里的小小藏身處。
  自從真晝他們逃過CITY的追捕、到達這座島上,並定下「賢人會議」的新據點以來,已經過了三個月。日曆的年份變成西元二一九九年,嶄新的一月也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半。
  「嗯,真的很稀奇。好不容易看到這個,下午就叫大家……」
  「──真晝先生,你托我蒐集的CITY‧新德里的資料,我帶過來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真晝的話。他從窗外把頭收回來,轉頭看向房間的另外一邊。
  木紋風格的門後,是一個手上抱著堆成山的光碟、年約15歲的白人少年。
  今天他在一如往常的服裝──樸素的白色襯衫和同樣色調的西裝褲──上多加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
  「辛苦了,迪,你隨便疊在那裡就好。」
  「好的,」迪這麼回答後走進房裡。他單手靈巧地抱著至少有上百枚的碟片,同時又用另外一隻手整理待客的桌子。
  色素稀薄的銀色眼眸,和一小綹柔順的銀色長髮。
  迪把桌子上擺飾的花瓶放到鋪著地毯的地上,忽然歪過頭說道:
  「不過這些要怎麼辦呢?跟軍事相關的數字,能收集到多細微的我姑且都收集了,但就算只是粗略的政局走向,也是很可觀的量哦。」
  「這個啊,就看覺悟了,畢竟那一邊也不全是跟我們同路的。不管是內部管理、或是被背叛時的應處等等,一定要盡可能預先──」
  他還沒說出「做好準備」就察覺到什麼,視線也回到房間的入口處。
  剛才少年才打開過的古老木門。
  從微微開啟的門後,隱約可以看見一張臉,延伸出綁成雙馬尾的金髮。
  「啊──……」真晝想了一下:她是想躲起來偷看吧,「謝菈,別客氣了,趕快進來吧?」他說道。
  迪停下動作,驚訝地向門看去。那頭馬尾抖了一抖,又慌張地縮回門後。
  片刻後,一位年約十歲的白人少女畏畏縮縮地現出身影。
  大大的藍色眼眸和太過雪白的白皙肌膚;設計簡樸的女用襯衫和裙子。
  在格子花紋的緞帶搖搖晃晃的腦袋正上方,一個有手臂環繞那麼大的托盤什麼支撐都沒有就浮在那裡。
  「妳送午餐來了啊,謝謝妳。今天吃什麼?」
  「……為了紀念烤麵包機能正常運作,今天吃三明治。」
  謝菈客氣地答道,穿過門口。排著盛放料理的大盤子和咖啡、紅茶的托盤,從空中輕飄飄的移動到接待桌的正中央。
  低垂的視線偷看著在桌子旁邊彎腰的迪。
  少年臂彎中的資料碟片一個接一個接續飛了出來,按照順序正確排列在桌子的一角。
  改寫空間的曲率──依靠精密改變重力場去控制、漂浮物體。
  「妳操作得很熟練了呢,重力控制。」
  「因為有真晝先生的特訓。」
  「不,我什麼都沒做。」
  真晝雖然這麼回答,但臉上還是自然而然綻開笑容。
  他豎起一根手指,用平常解說時的口氣說道:
  「不管是光學攻擊還是空間盾,終究都是重力場操作的應用。只要像這樣平常多用於精密的操作,自然就能控制得好了。」
  「是的,我會努力。」
  謝菈嘴角放鬆了一點點,如此答道。她徐徐轉過嬌小的身體,面向正要挺起身來的少年。
  她向少年投以「你覺得怎麼樣?」的視線。
  最後一枚碟片掉在堆好的碟片山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呃……」迪僅僅一瞬間露出看似複雜的表情,接著以尷尬的笑容說:「唔……我覺得妳變得很熟練了哦。」
  「……迪覺得我就算不熟練也沒關係嗎?」
  「我、我沒有這樣想喔!」
  「……真的嗎?」
  「當然了!」
  在慌張回應的迪面前,謝菈低吟「這樣啊……」並垂下頭。對話就這樣中斷,一陣拘謹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流過。
  迪露出束手無策的表情看向真晝。
  真晝回以苦笑,在心裡嘆了口氣。
  在島上住了一段時間後,謝菈開始積極訓練自己的「能力」。最初她只是一個人偷偷在半夜練習,但後來怎麼也無法突破極限,於是便馬上來請教真晝。
  真晝面對說出「想做得更好」的少女,便傳授了所有他想得到的訣竅和訓練的方法。
  而迪馬上也知道這件事了。
  少年並沒有積極贊成或反對,只說「謝菈自己想要的話就好」,接著完全沒跟任何人談過就給自己比以前加倍的訓練。謝菈從真晝那裡聽聞這件事後,只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也認真投入在比以前加重的情報控制的訓練裡。
  從那時以來,兩人之間總是橫亙著微妙的緊張感。
  當然是沒有像吵架那樣明確的衝突,他們也沒有避開對方,但平時假裝沒事的行為舉止,還有交談中若隱若現的些許躊躇日積月累,讓兩人的關係變成很尷尬的狀態。
  以真晝來看,自己不小心在孩子們中間製造鴻溝讓他怎樣都覺得心情很差。
  ……那麼,該怎麼辦呢……
  關於迪和謝菈的關係,以及他們在墨爾本時的情況,真晝有從他們的保護者黑衣騎士那裡聽說過一點。真晝知道他們現在的關係已經比當時改善很多,也能理解他們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前進。
  然而,不融洽就是不融洽,他一樣認為要是他們的感情能好一點就好了。
  (好!)真晝在心中凝聚出一股氣勢。
  他把喝完的咖啡杯放在窗台的邊邊,猛力拍了一下雙手。
  「──好啦兩位,這話題下次再說,」他對抬起頭來的少年少女眨了眨一隻眼睛,用最燦爛的笑容說:「既然你們剛好在這麼巧的時間過來,就一起看看吧。」
  「來啦、來啦,」真晝對他們招了招手,他們一齊偏過頭。
  少年和少女互相用視線偷瞄彼此的神色,走向真晝身邊、往窗戶外看去,
  「嗚哇……」
  「真是……壯觀……」
  在視野中的遙遠彼端,為燈光照亮的黑暗盡頭。
  把幽暗的海面徹底覆蓋的巨大冰山讓他們片刻間都說不出話。
  「……那個,是浮冰吧?」
  最先開口的是迪。
  謝菈看著海的另一邊的景色看得入迷,她聽到少年的話便小心翼翼地抬頭問道:
  「浮……冰?」
  「嗯,」迪點點頭,看著遙遠的海面說道:
  「海水會結冰、變大,跟著洋流慢慢流過來。在麻薩諸塞那邊,只要能走出CITY去到岸邊,妳也能看到。」
  「是這樣啊……」謝菈睜圓了眼睛。
  她把視線移到窗外,嘀咕道:
  「……迪好博學。」
  「咦……」迪低頭看著身旁的少女回應道:「是、是這樣嗎?」
  「是的。」
  謝菈低頭小聲回答。
  「──好,」真晝看著他們倆的背影,點頭說:「機會難得,下午就稍微休息一下,我們靠近過去看吧。把孩子們都集合過來。」
  所謂的孩子們,當然就是指一起住在這裡的兒童魔法士了。
  兩人轉頭看他,用視線對彼此詢問,
  「呃……可是……」
  「可是真晝先生,那些資料現在要……」
  「這些啊,哎呀,就一邊悠閒地看海一邊處理吧,」他對看著堆在桌子一角的光碟山的迪眨了眨眼。「反正事前準備幾乎都結束了,我也有些事情一定要先跟你們說明……而且,這次的行動開始之後,大概也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回到這裡了。」
  「唔~」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摸著兩人的頭說道:
  「最近大家都在忙,偶爾也要休息一下,對吧?」
  迪和謝菈抬頭端詳了真晝一會,接著不約而同垂下視線,偷看對方的臉。
  少年和少女的嘴邊都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說得也是,」迪率先點頭道:「那我去通知大家。」
  他腳步有些倉促地向著門口走去。
  「我想想,那我去把三明治裝進便當裡!」
  謝菈罕有地發出開朗的聲音,也接著快走出去。
  接著停了下來。
  少女凝視著房間的深處、桌子的對面,微微歪了歪頭。
  「嗯?怎麼了?」
  「咦?那個……」
  謝菈看似困惑地皺起眉頭。
  她輪流看著房間深處和真晝的臉,又低吟了一次「那個……」,
  「櫻小姐,請問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迪聽到謝菈的問題也站起身來,三個人的視線一同集中過去。
  隔著待客桌的房間另一邊,有一張排著幾盆花的大鋼桌。
  桌子後方坐著一位身穿黑色的服裝,手托著臉頰,心情很糟地對他們不理不睬的少女。
  「怎……」
  她注意到三人的視線後,發出了短短的一聲,又馬上急忙移開視線。這次她把椅子整整轉了一圈,面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謹慎起見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迪和謝菈看了看彼此,一齊偏過頭來。
  少年和少女接著又同時回頭看向真晝。
  「咦?不是,我……」
  他說到一半,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像是被兩人的視線往前趕一般向前踏出一步。
  「那個──櫻。」
  「怎麼了?」
  「哎,所以說,浮冰……」
  一身黑的少女──櫻微微睜開眼,對他投以冷冷的一瞥。
  櫻一臉嫌麻煩地操作浮在手邊的半透明立體影像顯示器,把它移到能遮住真晝視線的位置,放大到有如牆壁一般,
  「──浮冰,意指所有浮在海上的冰之中,沒有固定在沿岸,而是隨著海面漂浮的物體。如今地球上的浮冰,大多都是海水凍結而成的狹義的海冰。其大部分皆於極圈生成,在北半球為北極海,在南半球則為南極大陸周圍──」
  她狀似無聊地念出顯示在畫面上的文字資料,接著以同樣語調的嗓音問道:
  「所以?冰塊怎麼了?」
  「嗯,想說大家一起去看。」
  「是嗎,這主意還行啊。」
  「不是……所以說櫻也──」
  「我很忙,」櫻迅速把椅子轉了半圈完全背向真晝,說道:「因為你想出來的,你的作戰,而非常、非常、非常忙。」
  她把一個個詞分開來用力說道,開始敲起立體影像的觸控鍵盤。平常觸控鍵盤是沒有聲音的,但她似乎特地把設定改掉,讓每敲一次鍵盤就會響起一次的尖銳電子聲在房間裡迴響。
  「……啊──……」
  真晝回頭。
  於是順利和抬頭看他的兩人眼神交會了。
  迪似乎大致察覺到狀況,只見他「啊哈哈……」露出僵硬的笑容。不過謝菈似乎沒有很明瞭發生了什麼,她一副很想說出「你這次又欺負她了嗎?」的神情,碧眼中滿是責難的色彩。
  其實不可思議的是,只要事情和櫻有密切關連,謝菈就絕對不會站在真晝那邊。豈止如此,這女孩甚至從一開始就決定認為「櫻心情不好=真晝肯定做錯了什麼」。
  「不是,我……」
  他正準備要辯解,「唉……」他首先嘆了口氣。
  他重新面對少女,無意間搔了搔臉頰。
  「這個嘛……這麼說來,的確是我不對,」哎呀呀,他聳了聳肩,仰望漆成白色的天花板說道:「所以妳也別鬧這麼大的脾氣。」
  「──我沒有鬧脾氣!」
  少女猛地轉過頭來,長長的黑髮跟著擺動。
  櫻雙手拍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以彷彿要踏穿地板的力道站起身來,
  「你說鬧脾氣?你說我鬧脾氣?你把我當白痴嗎天樹真晝!你為什麼就是不懂我不說話是為了讓你自己反省!你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是……!」
  櫻死命握緊拳頭握到陣陣發抖,火冒三丈到額頭冒出青筋。
  她把懸浮在她頭上的幾塊立體影像顯示器、上頭顯示的檔案隨著自己手的動作拉到身旁,猛力往桌子上一敲,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
  櫻的手掌拍在桌面上的聲音在房裡迴響。她原先是想讓這疊檔案剛好甩在桌子上,但不過只是立體影像這種假想存在的檔案錯過少女的手,輕飄飄地靜止在桌面往上三公分的位置。
  「咕!」她瞪著自己目測錯誤的右手,馬上恢復過來,繼續用原本憤怒的眼神看向真晝,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一句報備都沒有就自己決定了啊!」
  「櫻,我之前也說過了,要是妳動作這麼粗暴,桌子會──」
  「閉嘴!」
  這次她用雙手把才剛甩到桌子上的檔案揉成一團,向著真晝丟過去。其實立體影像的檔案只會跟著少女的手移動,但不管怎樣先全力丟出去再說。她似乎在畫面的顯示上做了一些加工,讓朝著臉飛過去的立體影像顯示器縮成小小的球狀,就像「如果這是真正的紙,應該就會揉成這個樣子吧」似的。作工意外精細。
  真晝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向旁邊偏過頭。
  假想存在的紙球從真晝耳邊飛過,發出「咻」一聲合成得十分逼真的假想風切聲,劃出一道「如果是真正的紙球應該會這樣飛吧」的圓滑拋物線,筆直朝著站在後方的金髮少女的臉……
  「……啊。」
  櫻定格在手腕往外甩的姿勢。
  立體影像的紙球以有如真貨一般的動作在謝菈的臉上反彈回來,「咚」一聲掉進她張開在胸前的掌中。
  「櫻小姐……那個……」
  謝菈露出半是困擾半是悲傷的表情開口。對這名幼小的少女而言,櫻就像是「又漂亮又帥氣,還總是這麼伶俐,是理想中的大姊姊」,她似乎是抱持著類似這種憧憬的感情。當櫻開始大吼大叫、開始失去理性的時候,她就露出了這種說不出任何話的表情。
  櫻驚得睜大雙眼,匆忙環顧四下,儘管如此她或許還是收不住怒火,她炯炯的黑色眼眸嚴厲地瞪向真晝叫道:
  「天樹真晝!你太無恥了!」
  「不,我覺得我剛才沒有做錯就是了。」
  櫻聽他冷靜回應,「咕!」她微微低下頭咬住嘴唇。少女顫抖著肩膀打算開口,但同時彷彿要打斷她一般,
  「……咦?」
  從背後傳來小小的聲音。
  一回頭,便看見謝菈攤開被丟到身上的文件,眼睛睜得圓圓的。
  「真晝先生,這是……」
  「啊,對了,還沒清楚跟謝菈說過呢,這次作戰的內容。」
  「我只知道『要去CITY‧新德里』就是了……」少女輪流看著浮在眼前的文件和真晝的臉,繼續說道:「呃,所以我就想說又要去幫助誰了嗎……」
  「嗯,不過說到幫助人,也沒什麼好勉強不說出來的,」他動手指操作立體影像顯示器,從謝菈面前把皺成一團的文件拉了過來,接著說:「總之,這就是我們要去新德里的目的。」
  他接續操作文件側邊的圖示,重置了用數值計算顯示出來的假想褶皺。
  「賢人會議」預定在幾天後開始的下一次行動。
  ──和CITY‧新德里自治軍締結協定的計劃──
  真晝用手指把顯示器彈回去給無處發洩怒火、拳頭也不停顫抖的少女。
  「……怎麼說,我之前就覺得有點奇怪,」露出尷尬的笑容僵在原地的迪,用總算可以放心說話的語氣開口:「感覺櫻對這次作戰很有幹勁啊……不過果然是真晝先生擅自決定的吧。」
  櫻聽到迪說的話便抬起頭來。
  「對了……我也要跟迪和謝菈講這事。」
  少女用右手接住飛回來的文件型顯示器並緊緊握住,用力深呼吸一次後,左手的食指便用力指向真晝,
  「你們覺得這個男的第一次跟我提到作戰是什麼時候?三天前啊?三天前才講。而且還是已經和新德里那邊的主要人物談好,也準備好談判桌,只要我以代表身分過去新德里、和他們的代表見面就好的狀態,都無法喊停也不能延期交涉了才來找我!」
  櫻握緊文件的右手猛力敲到桌子上。她或許是說著說著又想起三天前的怒火,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急。
  「我的確請真晝大致規劃賢人會議下一次行動的計劃,我也的確說過若是必要也能自行判斷,方便進行一定程度的準備──但凡事都有限度!我們可是對世界上的所有CITY宣戰的恐怖份子啊?要我們和CITY的高層聯手,這種想法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是,所以說,」
  真晝以冷靜的態度豎起一根手指說道:
  「那些事我不是後來也跟妳說明過,妳也確實接受了嗎?」
  「你的確有說!我的確也接受了!」
  櫻那張湧出血色的臉又更加漲紅,她再敲了幾下桌子。只是用廢品補強過的桌子,桌腳已經破爛不堪,承受著少女的怒火,發出「咕隆咕隆」的不祥聲響一邊搖搖晃晃。
  「櫻,我說過桌子會──」
  「別再講桌子了!」少女就像是要給予致命一擊般雙手往桌面一敲,嚷道:「我姑且接受了你的作戰,也因為接受了所以才會開始準備!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不事前跟我報告!」
  櫻把長長的黑髮弄得一團亂,發出「嘶──哈──」的劇烈吐息。
  「唔呣,」真晝歪了一下腦袋,微微點了點頭說:
  「因為先找妳商量絕對會被駁回的。」
  「你這傢伙是想找我吵架嗎──!」
  櫻有點淚眼汪汪地高舉右手,手掌面向天花板的方向。降溫過的空氣在她手的正上方凝華成璀璨的鑽石星塵,聚集而來的淡藍色空氣結晶形成足足有一個拳頭大的冰彈。
  「櫻小姐!」
  「櫻!再怎麼樣也不能對真晝──!」
  背後傳來謝菈和迪慌張的聲音。
  「哎呀哎呀,」真晝抓了抓頭,看了一眼房間的入口,
  「櫻,等一下。」
  「事……事到如今你還想轉移話題嗎!」
  「哎,不是,」他用食指比了比門:「有客人。」
  其他三人的視線一同往真晝所指的方向集中過去。
  沒有全開的木門搖搖晃晃,在那扇門後面──
  有兩名嘻嘻笑著往裡面偷看的小女孩。
  「啊……」
  汗水順著拿著冰彈的櫻臉頰流下。孩子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們只是開心地看著這幅充滿緊張感的景象。
  一位是紅髮,年約六歲,另外一位是黑髮,年紀再更小一些。兩人都是以「賢人會議」的身分居住在這裡的魔法師幼童。紅髮的是炎使者,而黑髮的是騎士。記得名字叫做──
  「啊……是安麗艾塔和尤里!怎、怎麼了嗎?」
  距離他們最近的謝菈有些結巴地叫出兩人的名字。他們繼續笑著說:「謝菈姊姊早呀~」同時跑向少女:
  「我們把昨天的『生活日誌』帶來了。」
  「帶來了~」
  名喚安麗艾塔的紅髮小孩放下原本揹在肩上的包包,「啪沙啪沙」地在裡面撈來撈去,「這個,」她把一片小小的光碟交給謝菈。
  「謝、謝謝妳。」
  「不用客氣的說。」
  「的說~」
  兩人很有精神地點點頭,向右一轉、往出口跑去,在門口的地方回過頭來,對著維持高舉右手的姿勢僵在那裡的黑髮少女說道:
  「櫻,不可以生氣哦,太常生氣皺紋會變多哦。」
  「會變多哦~」
  跑掉的兩人只留下笑聲和關上門的聲音。
  櫻呆呆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肩膀顫抖的同時緩緩放下右手,似乎在忍耐什麼似地緊緊握住拳頭,以彷彿看到殺父仇人的眼神瞪著真晝,帶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嚷道:
  「──天樹真晝!你太無恥了!」
  「哎,我覺得現在的我沒有做錯就是了。」
  頹然放下肩膀的少女腳邊,「咚隆!」滾落了幾個冰塊。
  在後面看著他們的迪和謝菈發出「啊哈哈哈哈哈~」的尷尬笑聲。

  ──賢人會議是一群恐怖份子的名號,他們聲稱要解放受到CITY壓迫的魔法士。
  這個名字原本不過是櫻這名少女的假名,但它如今是包含少女在內,加上三名全世界最高階的魔法士和一名青年,以這五個人為中心的組織,也是把CITY的高層十年間一直在隱瞞的「Mother System的真面目」給揭發出來的神秘集團,以此為世人所知。
  三個月前的事件將天樹真晝和他的姊姊月夜牽連進去──發生在CITY‧莫斯科的「Mother Core」搶奪事件和追捕犯人的莫斯科軍。在以CITY‧墨爾本舊址的地下都市為舞台的戰鬥中,真晝和自稱賢人會議的少女,也就是櫻相遇了。
  為了維持CITY的機能而犧牲的魔法士──Mother Core。
  真晝決定和想要幫助他們的少女合作。
  戰鬥波及到墨爾本全域,出現大量的死傷。真晝的雙胞胎姊姊為莫斯科軍抓獲,櫻也失去了養育自己的親人。在最後的最後,真晝等人趁莫斯科軍不備,和夥伴一同逃離墨爾本,躲過CITY的追捕並到達非洲海。
  在那之後過了大約一個月。
  在小小的島上建起據點、為救出來的魔法士小孩打點好生活的環境、以賢人會議的身分再次開始活動的真晝,最先做的事情就是駭進全世界的每一道通訊網,對地球上的所有地區進行演講。
  Mother System的真相、由CITY製造出來的魔法士現在的處境。還有「賢人會議」的目的和對各CITY的宣戰佈告──
  把這件事向世界表明,對於往後的戰鬥是不可或缺的。
  直到遇到真晝為止的四年期間,櫻都在進行從世界各地的研究設施救出魔法士的行動。為她所救的人數攀升到將近兩百,他們之中有泰半都在CITY影響力較弱的南美地區,用虛構出來的名字和經歷生活。
  這件事當然十分重要,少女的努力值得尊敬。
  但只是重複這種對症療法並沒有從根本解決問題。
  真晝說服櫻,若真的想要救助這個世界的魔法士,那就必須影響得更廣,把整個世界都牽扯進去才行。
  西元二一九八年十一月八日,這一天恐怕已經留在了歷史上。少女的演講確確實實在世界上掀起了一陣波瀾。似乎要呼應少女的宣戰佈告一般,各地的反CITY勢力,還有對自治政府的政策提出異議的市民團體都發出聲音,要求政府公布「賢人會議」所言是否為真──即Mother System的真相。
  少女主張「Mother System是把魔法士的腦當作永久機關,為了維持CITY的機能,世界各地的研究機關有許多魔法士犧牲了」,而CITY將這番言論斷定為胡說八道並棄如敝屣,更將賢人會議指定為第一級罪犯。但是自治政府想要收拾事態的意圖落空了,櫻的言論確實滲透進了市民中。儘管在軍隊的大規模掃蕩後,市民組織和恐怖份子在表面上稍微沉靜了下來,但市民的不安依舊沒有弭平,曾外流過的事實變成緩效性的毒物,開始一點一點侵蝕CITY的行政機能。
  第一步的行動還算成功。
  但如果想要有更多的進展,就必須要有下一步行動。
  就算櫻的演講帶給CITY的民眾多大的衝擊,這股衝擊也沒有能夠大幅撼動現狀的力量。面對現今的地球和將存活下來的兩億人類聚集在一起的六座CITY的自治政府,我方只是由一群儘管是第一級,但也只有三名的魔法士、稱不上是戰力的幾十名魔法士幼童和一名完全沒有特殊能力的青年所組成的烏合之眾。
  一位是因CITY‧麻薩諸塞的Mother Core開發計劃「Wizard’s Brain Factory」而誕生出來的規格外騎士,因為左右腦各有一個的雙重I-Brain而擁有並行處理能力的「雙劍」──二重No.33。
  另外一位是現今的世界上唯一的「自然產生的魔法士」,能夠率領10具專用裝置「D3」,控制空間曲率進行重力操作,並將其應用為荷電粒子,以此使出光學攻擊的「光使者」──塞萊斯蒂‧E‧克萊因。
  最後一位就是賢人會議的領導人,擁有能透過學習、模仿其他魔法士的能力達到無限進化的「後天學習型I-Brain」,即「惡魔使」──櫻。
  這三個人之中任何一個都是能匹敵數個普通軍隊師團的壓倒性強者,但終究還是不足以對抗「CITY」這個巨大的系統。
  當然,如果能順著真晝的門路找過去,也能找到幾個對CITY反感的魔法士,他們也一直在努力躲過軍方的耳目和這些人取得聯繫。櫻曾經救出的孩子中也有幾個能成為戰力的,她自己已經傳訊息給其中的大部分人了。
  但假使這些人全部集中到賢人會議的麾下,人數也不過只有幾百。
  不單單只是戰力差距的問題,還有軍事運用的柔軟度、供給物資的能力、作為組織的牢固性和發言在這個世界的重量──在一切方面,賢人會議都成不了能和CITY較量的勢力。
  為了讓賢人會議從單純的恐怖份子集團進步到下一個階段,無論如何都需要下一步,也就是「從根本上擴大組織規模」。
  為此真晝構思出來的就是這次的作戰。
  但身為組織領導者的少女看起來不喜歡。

  湧到腳邊的浪花帶來流水的聲音和海潮的強烈氣味。
  「新德里這座CITY呢,有些不一樣。」
  真晝坐到設置在沙灘上的簡易型椅子,用指尖接住輕輕漂到眼前的咖啡杯。
  「謝謝妳,謝菈。」
  「不用客氣,」少女答道,嘴角放鬆了少許,接著用雙手把剛泡好的紅茶交給迪,
  「呃……所以不一樣是指?」
  「我聽說之前變成Mother Core的人,他的兒子現在是主席議員。」
  迪啜了一口接過來的紅茶,開口道:
  「聽說為了維護魔法士的權利,他頒佈了很多政策,現在世界上剩下的魔法士中有八成住在新德里。」
  「你很清楚嘛。」
  真晝聽了少年的話後點點頭,把視線投向距離沙灘無比遙遠的另一端。
  遠到連覆蓋小島的大氣控制系統的效果都無法涵蓋,極度寒冷的天空下。
  佈滿漆黑海面的巨大冰塊上,「賢人會議」的孩子們正發出開心的嬉戲聲,天真地跑來跑去。
  擁有騎士能力的孩子們不把零下四十度的空氣當回事,在冰塊上蹦蹦跳跳;炎使者們或許是控制周圍的大氣以操作氣溫,他們也身穿單薄的室內服裝,一下子在海上漫步,一下子比賽把浮冰打碎丟出去;人偶使們沒有方法對付低於冰點的氣溫,只能穿著十分保暖的防寒衣物,但儘管如此他們也用冰做出手和腳並操縱之,和關係不錯的騎士小孩們你追我跑,有精神得很。
  真晝出神凝視他們的模樣,從便當盒拿出三明治咬了一口。
  「嗯,好吃,」他把咖啡杯放到嘴邊,悠閒地喝了一半後又補充道:「不過,在新德里不叫議員而是叫做執政官就是了。」
  和他一樣看著孩子們的迪和謝菈忽然回頭。
  真晝重新面向兩人,把咖啡杯放在簡易型的桌子上,
  「總之,他反對自己的父親變成Mother Core。『絕對不要再讓這種事重演』讓他爬上了執政官的位子,也制定了各式各樣的政策。也因此,新德里的最高決策機關──執政院的十二名成員必須要有至少一半是魔法士,也立法禁止對魔法士的人體實驗。」
  「是這樣啊……」
  謝菈似乎有些感動,她吁了一口氣。
  真晝點點頭,往喝了一半的咖啡裡加入合成牛奶,
  「關於Mother Core的研究──因為終究不能停掉CITY的機能,所以還是有在做,但研究機關的實驗必須要有由魔法士的議員組成的監察組織參與,他們也得投入和開發Core同等的預算改良Mother System的機械部分,還有開發取代Core的新能源。所以新德里的Mother System,系統部分的性能優秀到其他的CITY遠遠比不上。其他每一個行政機關也必須要有至少一名魔法士,也只有新德里完整留下後天植入I-Brain的手術技術……」
  「因此,大戰後存活下來的魔法士中,凡是失去了原所屬CITY的人,除了一部分例外幾乎都取得了新德里的市民權。」
  少女的聲音自頭上落下。
  櫻讓黑色的外套隨風飄動,走到真晝旁邊,把垂到臉頰旁的長髮刷地往背後一撥。
  「櫻小姐,妳被抓到了嗎?」
  謝菈不知為何有些開心地問道。
  「嗯,」櫻點了點頭,
  「這十對一的鬼抓人啊……十個鬼抓我一個實在有些不太公平。」
  她僅在眨眼間露出彷彿一個小孩子在鬧彆扭的表情,但馬上又回到平常那種老成的態度。
  真晝操作桌上的攜帶裝置,啟動立體影像顯示器,
  「哎,這樣子還不錯啦……不管怎樣,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去CITY‧新德里,和自治政府的人交涉,建立合作的關係。」
  關於新德里的大量資料在桌子上方形成半透明的影像。
  櫻從中取出幾筆關於政治體制的資料,向迪和謝菈湊近。
  「CITY‧新德里的執政院可大致分為兩個派系:反對和贊成Mother Core的勢力。更好懂的說法,就是反對派的大部分都是魔法士,而贊成派的幾乎都是沒有I-Brain的人類。」
  她動了動手指操作箭頭形的圖示,讓畫面上顯示的資料翻過一頁。
  「這兩股勢力從十年前大戰結束以來,總是在處理Mother Core的問題上對立。贊成派主張為了預防現在的Mother Core停止運作的情況,應該要進行下一個Core的開發,而反對派與之相反,主張繼續尋找改善系統以延長Core壽命的方法。雖然還不知道成果如何,但CITY‧新德里的Mother Core是六座CITY之中,唯一一座從啟動至今完全沒有停止過,也沒有交換過Core的。再來……」
  她叫出別的顯示幕,把它放大,
  「這位就是推進Mother System改善的CITY‧新德里的主席執政官。」
  貌似以從頭上往下的角度偷拍到的照片在四個人的面前放大。
  事前調查的資料寫著他三十一歲,但從照片接收到的印象卻再更年輕些。長到一半長的黑髮,有些褐色的肌膚。身著代表執政官的華麗長袍,柔和的臉上掛著在視力矯正手術相達發達的現今顯得十分罕見的粗方框眼鏡。
  「他叫做阿尼爾‧裘雷。參加過大戰的炎使者,植入I-Brain型的後天性魔法士。」
  櫻操作攜帶裝置,又叫出其他幾個不同角度的照片,
  「以魔法士來說,他的能力雖然只有平均程度,但在大戰中他倒似乎以作戰指揮官的身分發揮了非凡的才幹。詳情我不清楚,不過他以『將棋手Chess Player』的別名為敵軍所畏懼。戰爭結束後,他得到軍方,尤其是魔法士部隊的絕大支持而當上執政官……他是新德里的執政院中,實質上擁有最大發言權的男人,也是『魔法士擁護政策』的中心人物。」
  「嗯嗯,」謝菈感動地點頭。
  站在她旁邊、同樣十分感動的迪也低聲說著「原來如此」,
  「那我們就是要跟這位人士合作對嗎?」
  「呃……」真晝聽到這句天真的問題不禁語塞。「哎,這個嘛……」
  迪和謝菈一齊轉過頭來。
  兩人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彼此的臉,又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歪了歪腦袋,接著如同往常由迪代表發問:
  「我說錯了嗎?」
  「呃,這個有點……」
  「沒錯,問題就在這裡,」在真晝試圖解釋的時候,櫻打岔了進來:「我也想問,到底是怎麼樣,天樹真晝?他不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嗎?」
  櫻用冷酷的視線低頭看著他,嘴角浮現故意刁難的笑容。
  迪和謝菈摸不著頭緒,露出感到越來越奇怪的表情。
  「唔……」真晝似笑非笑地搔搔臉頰,視線投向遙遠的海面:「其實那就是這次作戰最棘手的地方……」

  ††††††††††††††

  隔著運輸艦的窗戶見到的、睽違好幾個月的天空,今天仍然為一整片鉛色所覆蓋。
  天樹月夜呆呆望著靠近過來的雲層,吐出憂鬱的氣息。
  因為十二年前的大氣控制衛星失控事故,讓地面封閉在冬日之中、佈滿天空的遮光性氣體──
  目前已經知道,覆蓋在距離地表高度一萬八千公尺至兩萬兩千公尺範圍內的雲層,內部會產生類型特殊的電磁場,妨礙情報控制,也就是魔法的顯現。
  透過改寫世界的存在情報以扭曲物理法則,使平常不可能出現的現象得以發生的技術──便是情報控制。其中一種實用案例,即第二類永動機「演算機關」,裝載在地球上幾乎所有的飛行艦艇中。對失去陽光、正常的能量供給手段遭到斷絕的人類而言,演算機關是唯一的大型動力源,但想當然爾,它無法在雲層內部作用。在西元二一九九年的現在,除了僅僅一小部分的特殊船隻以外,人類沒有手段可以飛到雲層之上。
  緊鄰在防彈規格的窗戶旁邊,在雲間流動的雷光化作紫電迸散。
  雲峰宛如從天空向地面伸展的山脈,而船體就在十分貼近雲層的高度行駛。
  不管多麼令人討厭的事物都有哪怕一丁點的價值,身為人類不幸元凶的這片雲層也姑且存在利用的方法。由遮光性氣體產生的磁場會洩漏一點點到雲層外側,擾亂周圍空間的存在情報。儘管演算機關的推力會降低,但另一方面,它也有妨礙外界針對船隻索敵的功用。
  因此,這條貼著雲層下方飛行的航路,是現在在地球上最為安全的移動路徑之一。
  現在的座標是東經五十七度二十分,北緯四十二度十三分,歐亞大陸南部上空一萬八千公尺處,約位於CITY‧莫斯科和CITY‧新德里的中點。
  隸屬於莫斯科軍的三十公尺級小型運輸艦「阿普拉克辛4」,其演算機關因為電磁場的影響,導致船隻維持在僅有時速兩千公里的低速巡航,它一面混在雲中、閃過其他CITY的防空警戒,同時順利沿著前往印度地區新德里的航線南下。
  「……真的是,為什麼我會……」
  無意間冒出的抱怨讓她皺起眉頭,她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著臉頰,又大大地嘆了口氣。她拿起眼前桌子上的軍用固體食物放進口中,再把同樣是軍糧的營養飲料喝下肚。這種固體食物原本是應急用的應急食品,艦艇內隨時都會備著,雖然它的口感介於硬餅乾和軟餅乾之間不上不下的,但味道比想像中的好,不過她還是不喜歡。
  月夜粗暴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隨後用手指捏了捏環著脖子的頸圈,拉了幾下。
  黑色皮革搭配銀色的裝飾,用來拘束囚犯的項圈型電擊器。
  從搭上這艘船、脖子被裝了這個頸圈以來,月夜已經嘗試解下它嘗試了三十分鐘。經過徒勞的努力後,她唯一明白的,就是光靠自己不可能對它有所作為。
  「怎麼,妳還沒放棄啊?」
  「……要你管。」
  聽到背後傳來的那道嗓音,月夜非常不悅地回應。雖然沒有聽到開門和關門的聲音,但她並沒有特別驚訝。她轉頭看了看後面,確認後面沒人後又把視線轉了回來。
  在桌子對面的另外一張椅子上。
  一位用太陽眼鏡遮住青色眼眸的白髮少年正坐在上頭。
  「你啊,要進房間好歹從門口進來吧。」
  「就算妳這麼說……反正妳都知道我的身份了,再開門關門也好麻煩。」
  一本正經回答的少年把手伸向未開封的固體食物。他一碰到印有莫斯科軍圖騰的包裝,便同時產生視野閃動的奇妙違和感,眨眼之間淡褐色的固體就出現在少年的手上了。
  半透明的包裝毫無破損,就這樣空空如也的留在桌子上。
  不開門就進入房間,和不拆開袋子就拿出裡面的東西是一樣的原理,都是藉由少年──伊魯的能力,即「改變量子力學上的存在概率以穿過物體」。
  月夜最開始從雙胞胎弟弟那裡聽到這個假說時,她還在想「怎麼可能」,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能力時也嚇了一大跳,但在莫斯科生活超過兩個月,見到類似景象的次數數不勝數,如今她已經不覺得這種能力有什麼了不起了。
  「……慘了,這種把戲該不會終於吸引不到別人了吧?」
  月夜對消沉的少年投以「還不是因為你得意洋洋地到處炫耀?」的冷淡視線,說:「所以,怎麼樣?特地放我出船,是要把我了結掉嗎?」
  「不是……我就說了……」
  伊魯的表情變得更加消沉,他抬起頭來。
  他用力張開嘴巴,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視線游移了一番後,「啊──真的是!」他搔了搔頭,
  「我說妳啊!我可是妳的救命恩人,我會帶妳去莫斯科是因為妳遲遲沒有醒來,這次會帶妳過來,也是因為那裡有很多想要對妳伸出狼爪的傢伙,讓妳留在那邊很危險,為什麼我說了妳就是聽不懂!」
  「吵死了,為什麼我非得相信CITY‧莫斯科豢養的狗不可?」
  伊魯遭受同樣冷淡的對待,只能精疲力盡地趴在桌子上。月夜低頭看著少年呻吟「……為什麼我會救這種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她真的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自己居然被軍方的人幫助,雖然只有幾個月,但也是住在CITY裡,還隨同軍方的作戰搭上軍艦,換作是前陣子的她,聽到這種荒唐的發展肯定會嗤之以鼻。
  事情的開端是在三個月前。月夜和雙胞胎弟弟受老恩人委託前往CITY‧墨爾本遺跡的地下都市,他們在那裡捲入自稱為賢人會議的恐怖組織和CITY‧莫斯科的爭鬥中。月夜很想盡快拒絕這種麻煩的委託,但一反常態積極的弟弟強拉著她,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徹底參與進事件中,回過神來才發現連自己都開始和莫斯科軍交戰了。
  在峰迴路轉的情勢之中,戰鬥越加激烈,最後演變成墨爾本的街道都為火舌吞噬的慘況。為了在受到戰火波及的城鎮裡救助來不及逃生的嬰兒,月夜被崩塌的大樓壓在底下而失去意識。至少在她的記憶中是這樣的。
  之後的情況她實在不是很明白。
  待她下一次醒來時,她正躺在不知何處的床上,窗外可以看到俄羅斯東正教的教堂,距離記憶中最後一天的日期也已過了一個月;順帶一提,房間角落的螢幕上正在播放「賢人會議」向全世界所有CITY的宣戰公告。
  在混亂的月夜眼前出現的白髮少年自稱幻影IllusionNo.17,他告訴月夜這裡是位於CITY‧莫斯科市區的一家孤兒院。少年以高手般的動作,撥開不容分說向他攻擊的月夜所施展的衝撞、踢擊、摔倒和關節技,態度十分拼命地向她說明:是自己救了她,目前軍方內部只有一部分人知道她的存在,自己對她完全沒有非分之想,諸如此類。
  儘管如此,月夜依然無法信任伊魯,她大鬧說「那你就給我看看你救了我的證據啊」,於是伊魯就在她面前展示穿過床鋪和桌子的能力。「我就是這樣躲過掉下來的瓦礫救到妳的」,聽伊魯這麼一說,月夜想起確實有類似的一回事,勉為其難接受的她便在少年的恩人所經營的這間孤兒院當起實習修女,度過了一段日子。
  她和曾為高階軍官的教會修女一起歌詠未曾聽過的聖詩,與住在孤兒院的孩童們打成一片,刻意不去關注世界局勢、以賢人會議的身份活動中的雙胞胎弟弟,還有年齡差距頗大、應該正往倫敦去的另外一位弟弟,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後,某天一如往常造訪孤兒院的少年突然說:「我要去CITY‧新德里,妳也跟我來。」
  而這是今天,二一九九年一月十五日早上的事情。
  月夜不由分說被帶到軍港,還被戴上防止逃逸的頸圈型電擊器,就這樣踏上前往新德里的旅途。
  「……所以?」
  她手拄臉頰,臉朝向他處,側眼看著伊魯如此問道。
  聽到少年抬頭反問「什麼?」後,她便重新看向伊魯,手指一邊敲桌子一邊重複:「所──以──說──」
  「實際上到底是怎樣?真晝那傢伙真的會來嗎?」
  伊魯口中嘀咕著「這女的……」,接著嘆了口氣,
  「總之,我們的情報部門得到的消息就是這樣。CITY‧新德里執政院的一部分派系試圖和賢人會議接觸,而賢人會議的代表成員會為了這場會談前往新德里。」
  伊魯又重複了一次搭上船前就說明過的內容。儘管沒有了解得那麼詳細,但看來在自己模仿修女的這兩個月間,事態正在往這個方向演變。
  ……唉,真晝這傢伙竟然想出這麼荒唐的主意。
  關於CITY‧新德里,月夜也聽過一些傳聞。由賢人會議和那座CITY執行魔法士擁護政策的首腦們接觸,這種想法終究不能接受,但也沒有到完全否定的地步。如果真晝行動的目的是為了擴大「賢人會議」的組織規模,著眼在新德里的發想儘管有些荒誕不經,卻也沒有偏離目標太遠。
  「所以?既然其他的CITY可以輕易得到這種機密情報,表示洩密的果然是新德里執政院內部的反對派吧?」
  「……妳的頭腦其實蠻聰明的嘛,」伊魯感慨地低聲說道:「哎,就是這樣。雖然搞成了洩密,但重點是他們極端保密地請求協助。畢竟CITY聽到『賢人會議』的名字就會緊咬不放,不只莫斯科我們,他們也有找上麻塞諸塞。」
  話說到這裡,伊魯的臉揪了起來,眉頭深鎖,
  「……這麼說來,麻塞諸塞應該是派了那傢伙來吧……」
  「嗯?那傢伙是誰?」
  「沒事,這是我們的事情,」他搧了搧右手,像是在說別再談這個話題,「總之,洩密的人也不能用正式請求的方式找來其他CITY的軍隊。這次的行動是徹底的機密,要去的人也只有我和妳兩個人。我們只要偷偷溜進新德里,偷偷逮捕正好來到的賢人會議成員,最後再偷偷回到莫斯科就完事。」
  「所以我是誘餌?」
  「……不曉得誘餌對那位小哥有沒有用。」
  伊魯似乎是想起了真晝的長相,他盯著天花板一會兒,
  「不過,應該也不會完全沒用吧……就是這樣,我真心期待妳的表現哦。」
  「砰砰」,他雙手合十,特意模仿拜拜的樣子。
  「真抱歉啊,」月夜嗤之以鼻,甩開少年的祈求,
  「不好意思,我完全沒有一丁點想要配合你的打算……你最好疏忽一點,等我到了新德里,我一定立刻拆掉這電擊器,然後跟你說拜拜。」
  「哦~妳還真有精神,」伊魯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手,「其實我不怎麼在意就是了。」
  月夜覺得自己被當成白痴,不禁面有慍色。
  她用不悅的眼神瞪視伊魯,
  「不在意又是什麼意思?你想跟我說『反正妳也什麼都做不了』嗎?」
  「沒,我不是這個意思,」伊魯依然掛著笑容,「就算妳逃走了,妳也是要去那位小哥那裡,抓著他的脖子,讓他別管賢人會議,就你們倆逃到什麼地方不是嗎?如此一來,敵人的戰力也會下降,所以結果完全沒問題。」
  「嗄?」月夜聽到這麼乾脆的回答也越來越生氣。「你在說什麼啊?我也有可能加入賢人會議,成為你的敵人吧?這樣你又要怎麼辦?」
  接著。
  伊魯太陽眼鏡深處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他感到有些疑惑,
  「哎,這樣我也會很為難……」他一副不可思議地窺視著月夜的臉:「妳不是很討厭賢人會議嗎?」
  「什……」
  聽到這句直指核心的發言,她一瞬間說不出話。
  在她回過神來,打算開口的那刻,背後響起了滑動式的門開啟的聲音。
  「──幻影IllusionNo.17,我們即將進入CITY‧新德里的制空圈。接下來要請您換乘新德里自治軍的運輸艦……」
  月夜用力回頭,使勁瞪著打擾她回擊的士兵。
  年輕的士兵說著「那個……請問職是不是失禮了……」,困惑地看向伊魯。
  「噢,沒關係,請別在意,」伊魯笑著起身,向士兵走去,「你辛苦了。那麼這艘船的任務就到此為止,回莫斯科的路上請注意安全。」
  「是!」
  士兵腳根併攏,舉起右手行最敬禮。
  「緊急時請務必向職聯絡……儘管職不清楚任務的詳情,但只要您呼喚我們,莫斯科軍第六大隊運輸班二十員就算得痛扁長官也會趕到您的面前。」
  「啊~不用啦,你有這份心情我很高興,但有心就夠了……」
  伊魯話說到一半便轉向月夜。
  他注意到欽佩自己的視線,有點嚇一跳地繃起身子,
  「怎、怎麼了?」
  「……我最近才發現,原來你的人望多到浪費啊。」
  月夜說完就從椅子上站起,走到房間角落。「就算妳誇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她把少年多嘴說出的這句話當成耳邊風,拿起掛在牆壁上的外套,把塞滿換洗衣物的包包扛在肩上。
  「好了,準備完畢就出發吧。」
  「職了解了……祝您武運昌隆。」
  士兵又敬了個禮,打開房間的門。
  他在即將起步的前一刻回過頭來,筆直地凝視月夜:
  「也請另外一位多多關照幻影IllusionNo.17。」
  「啊……」
  她不知為何被人拜託了。

  自出生以來首次來到的CITY‧新德里軍港,設計和至今去過的其他CITY幾乎一樣,整齊劃一,毫無變化。
  月夜和伊魯走下新德里自治軍的運輸機,由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帶領,在漆成白色的通道上前進。
  中途經過的幾個叉路口都設有禁止通行的路障,還有幾個手持短機關槍的士兵們把手。月夜等人只要一靠近,他們就會快速整頓好隊伍,並以高度戒備的視線關注著來訪者的一舉一動。
  儘管沒有人露骨地將槍口對準他們,但他們不受歡迎這點也是毫無疑問的。
  「……我們這麼危險喔──」
  「當然啊,莫斯科和新德里本來就沒有邦交,應該說彼此幾乎都把對方當成假想敵了。我們能在這裡也是例外中的例外。表面上我們是偷渡進來的。」
  對於月夜極力壓低嗓音的話語,伊魯以彷彿要讓士兵們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回答道。儘管他的嘴角掛著沒有緊張感的淺笑,太陽眼鏡後面的藍色眼眸卻沒有半點笑意。
  月夜不由得看著伊魯的側臉,而伊魯的視線一直保持在通道前方,
  「話說回來,妳就不在意嗎?」
  「什麼?」
  突如其來的話語。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
  「你說在意,是指什麼?」
  「這些人的態度,」伊魯仍然以不知究竟有多少分認真的語氣道:「既然這麼提防我們,還搞這麼大的陣仗,那一開始就別找莫斯科我們和麻塞諸塞,直接靠他們自己處理不就好了?」
  「我說啊,」月夜有點呆住了:
  「你自己不也說明過了?新德里的執政院內部分裂成兩派,而其中一派想和恐怖份子當好朋友不是嗎?不就是光靠自己解決不了,才會找和那幫恐怖份子有關係的人來幫忙對吧?」
  「哎,是這樣沒錯。」
  「唔──」伊魯歪過頭,把聲音稍微壓低,
  「但要是新德里真的和賢人會議勾結,自己就不會成為賢人會議的目標了不是嗎?若從CITY內部勢力鬥爭的角度來看,這麼做或許是沒問題,但真有必要冒特地這麼大的險,找其他CITY的工作員過來嗎……」
  走在前面的士兵們停下腳步,他們的對話也自然而然中斷。通道盡頭的門像一旁滑開,眼前是一個類似會議室的空間,一張張椅子圍著一張大型的圓桌。
  「請往裡走。」
  他們照著士兵們的指示進門。
  伊魯環視沒有人的會議室,回頭望著跟著進來的士兵們,
  「麻塞諸塞的工作員呢?還沒到嗎?」
  「他已在今天一早抵達新德里,現在在自己的飛行艦艇上休息。」
  「啊──那傢伙是開自己的船過來的啊。」
  月夜側眼看著伊魯和士兵們進行不明所以的對話,隨便抓了張椅子就自個兒坐了下來。「妳好歹提防一下……」伊魯話說到一半便嘆了口氣,用力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
  士兵們微微敬了個禮,接著全部走了出去。
  只有他們倆的室內響起門關上的聲響。
  「……所以?」月夜把手拄在會議桌上,向少年探出身子。
  「所、所以?所以什麼?」
  「我在說剛才的後續啊。這座城市實際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特地找你過來?你應該有點頭緒吧?」
  「……這個嘛──」
  伊魯雙手撐著後腦勺,很沒禮貌地把穿著長褲的腳翹到椅子上,
  「關於新德里,妳了解多少?」
  「稍微吧……我記得在大戰後成為Mother Core的魔法士,他的兒子是現在的主席執政官,推動魔法士的優待政策,對於Core的開發則相對消極。」
  「對。正確來說,不只兒子,連他的女兒也是執政官。」
  伊魯用力靠在椅背上,仰望會議室的白色天花板,
  「新德里不開發當成Core的魔法士,而是持續改良Mother System的機械部分,因此新德里的Mother從啟動以來,直到今天都沒有換過一次Core,始終維持正常運作……然而Mother Core依然是消耗品,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它的壽命還是會到頭,必須選出新的Core。」
  「啊──……」
  突然切入正題。應該說,都給了那麼多提示,就算是小孩應該也能明白。
  「新德里的Mother System很糟糕嗎?」
  「只是傳聞啦,傳聞,」伊魯讓桌子上的腿彎曲又伸直,只用膝蓋以下的部分施展銳利的踢擊,「當然了,新德里的方針是一路實施至今的政策,他們不能像其他CITY那樣,在Core快壞掉的時候就說『來,換下一個人當』。何況新德里本來就沒有挹注多少預算在Mother Core的開發上,也沒有認真培養Core的候補。」
  他腳踝扭動的軌跡愈發複雜,又接二連三使出踢擊,
  「……不知該不該說是不出所料,很多人都認為,應該先往削減Mother System的機能以延長Core壽命的方向去努力。議會爭論不休,最高決策機構的執政院也完美地分成了兩個派系……這只是我聽來的,據說其中一個派系已經多次動用軍隊在議事堂外架起拒馬。」
  月夜露出「所以?」的眼神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伊魯把向前踢的小腿緩緩抬高到與視線同高,
  「剛才說到的主席執政官與他妹妹都理所當然屬於Core反對派。十二名執政官中,有六名是魔法士,另外六名是普通的人類。哥哥雖然是魔法士,但妹妹是沒有I-Brain的普通人,因此Mother Core反對派是魔法士六名加上妹妹共七位。贊成派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因此也沒有新Core的候補,正當大家都以為議會也會做出推遲更換Core的結論時……」
  話語中斷了。
  伊魯凝視著自己抬起來的腳尖,眼睛忽然閉了起來,
  「那位主席執政官在最後關頭背叛了他的陣營。」
  「……嗄?」月夜一瞬間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背叛是指……那個?」
  「就是他突然在某天加入Mother Core贊成派的意思,」因為伊魯把抬起的腳放下,產生的反作用讓他變成正常坐在椅子上的姿勢,「這樣一來贊成和反對就是六比六。順帶一提,雖然不知道是從哪裡找出來的,不過贊成派宣稱已經準備好更換Mother Core,連具體的更換計劃都開始擬定了。」
  他在會議桌上托著腮,姿勢變成向月夜探出身子的樣子,
  「這樣又回到原點。議會變成贊成派和反對派剛好各半。反對派認為必須採取行動,但為難的是他們完全不知道那位『Mother Core的候補』是打哪來的誰……於是,為了增加戰力,他們似乎打算和恐怖份子合作。」
  「等、等一下啦,一下子就找到Mother Core的候補,哪有這麼剛好的──」
  腦袋一片混亂。月夜馬上從椅子上略為抬起腰,
  「──原來都了解這麼多了,我真心佩服CITY‧莫斯科的情報網。」
  沉靜的嗓音在會議室中響起。
  在立刻轉頭的月夜和伊爾注視的方向上,房間深處偽裝成牆壁的另一道門靜靜地開啓。
  在那裡。
  「幻影IllusionNo.17,初次見面。在我們新德里,也可以聽到你的傳聞。」
  站著一位身著白色長袍的男子。

  他是一名有著漆黑頭髮,褐色肌膚的瘦長男子。
  可以在袖口中瞥見的手指細瘦得與這身寬鬆的服裝極不般配。
  在他的右手食指上,刻有CITY‧新德里圖騰的戒指正反射著光芒,在在顯示這名男子是十二名執政官的其中一人。在視力恢復手術十分發達的現代,已經算是很罕見的方框大眼鏡藏住了充滿平穩笑意的黑色眼眸。
  「我很感謝你這次應我們的聘請前來,那邊那位女性也是。」
  男子優哉游哉地踏入室內。
  他以柔和的動作行了一禮,極其平靜的臉龐莞爾一笑,
  「我是CITY‧新德里自治政府代表,主席執政官阿尼爾‧裘雷。」
  他微微嘆了口氣,嘴角浮現彷彿苦笑的表情,
  「……Mother Core反對派又稱我為叛徒。」

第二章 少年向荒野進發 ~Assemble point~

  最一開始回憶起的,是出現在玻璃柱另外一邊的兩道人影。
  那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碰到他人的手,發生在遙遠過去的記憶。
  是在很久以前,鍊還不叫「天樹鍊」的時候。
  也是大戰的爪痕讓世界各地不斷流出鮮血,距今已有九年的往事。

  ——細如蚊蚋的說話聲讓他醒了過來。
  他在羊水中恍惚地睜開眼皮,以還沒適應的眼眸環視周圍。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出生以來第幾次睜開眼睛了。最一開始得到意識時,自己就在培養槽的玻璃柱中,之後也一直都在同一個地方。這個昏暗房間內的光源,只有培養槽發出的微弱燐光,和放在旁邊的裝置中儀器的燈光。除了偶爾會出現的打掃用自動機械之外,沒有其他會動的物體,每天都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化作搖籃曲,讓自己隨著夢鄉起伏。
  距離第一次醒來約莫半年多一點。
  自己一直都在這裡。
  自己到底是誰,不對,說來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是什麼東西。某天他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就像這樣獨自存在於培養槽裡了。人類、男性、年齡約六歲、身材瘦小;手腳和脖子上都接著灰色的管線和電極,他知道那些東西的用途是向自己的身體供給必須的營養和神經訊號。
  因為腦中被灌輸了許多種類的語言,他可以思考。
  但他已經放棄思考了。
  接在身體上的管線並非牢牢固定,只要他想拿掉,他可以輕鬆做到;培養槽的蓋子沒有上鎖,只要他想出去,他也可以做到。
  但也一樣放棄了。
  他已經捨棄了想要看看世界,想要出去外面的意志。
  自醒來之後的幾週內,他只是在抱著膝蓋打盹中度過。過了一段時間,他開始對睡覺感到厭倦,所以他開始思考各種事情。每天淨是他不明白的事物令他感到不安,但讓思緒馳騁在想到的疑問中並沒有那麼痛苦。
  與培養槽相連結的裝置兼作學習機器,它每天都透過男孩脖子上的電極教導他許多事物。關於這個世界、關於人類、語言、科學、歷史、地理⋯⋯一個接一個灌輸給他的知識全部塞進了他腦中的記憶領域,但相當於六歲的嬌小腦袋全是他無法理解的事物。
  儘管如此,他還是在無意間明白,這個房間外是更加寬廣的地方。
  在一個月後的某天,他第一次產生想要出去的想法。
  他命令裝置打開培養槽的蓋子,試圖攀爬玻璃柱的壁面,但失敗了。裝置鎮定地告訴他:從你出生以來就完全沒有使用過的四肢發育不良,這樣你連正常走路都做不到。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作戰計劃。他花了三天在裝置的資料庫裡找出「肌力恢復復健」的資料,將電極施予四肢的神經訊號設定調整成高負荷。
  最開始是從右手腕的屈曲和伸展開始,依序加強,反覆訓練。
  無法按照自己想法行動的身體讓他焦急到不耐煩,但這副身體漸漸可以順利活動帶給他的快樂,與沉浸在思考中同等。
  又這樣過了兩個月,他的肌力總算恢復到與身體相符的程度,他開始想著差不多該出去看看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批人來了。
  來者都是男性,身材高大,衣服破破爛爛的,肩上扛著好大的槍。放在培養槽旁邊的裝置,透過電極告訴他,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害怕。
  直到他被槍口指著時,他才明白那些人是在害怕自己。
  他一想到自己會被射中,腦中就閃過尖銳的痛楚。
  等他發現到的時候,房間裡靜悄悄的,完全沒有活物。舉著槍的男子們通通被擺在地上的螺絲或玻璃碎片等物品打穿頭部和心臟,死了。
  他總覺得這是自己做的。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他就是知道是自己窺探了那些男人的內心,是自己讓螺絲與玻璃碎片移動,是自己的腦袋透過電極從裝置裡喚出程式、使用叫做「情報控制」的東西。
  清潔機器進入房間,把那些人的屍體搬去不知道哪裡了。
  緊繃的身體到這時才發起抖來。
  他不知道這是出於什麼原因。儘管他不明白,但他覺得門後面說不定還有那些人的其他同夥正蓄勢待發。
  他在培養槽裡抱起膝蓋,注視著房間一角的門。
  會不會又有拿槍的人打開那扇門闖進來?這個臆想讓他害怕得無法入眠。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這樣過了幾天後,下一個人又來了。對方是名巨大的男子,只有一個人,身穿看似很重的衣服,抓著看似很重的槍。對方隔著玻璃向裡面看,接著露出冷笑,雙手架起槍,對準了他。
  他用電極另一端的裝置窺見男人的內心,挑出了幾個詞彙。他看見諸如「獎金」、「屍體」之類的思考,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自己成了懸賞的目標,讓人拿自己的屍體去領獎金,也就是說眼前的這個人想要殺了自己。
  他抱起膝蓋,閉上眼睛;他一發出慘叫,腦中就感覺到尖銳的疼痛。
  等他回過神後,房間裡又變回寂靜,男人也因為被玻璃碎片擊穿腦部而死了。
  幾天後,有其他人來了。接著再過了幾天,又有別人來了。想要殺掉自己拿到獎金、想要抓住自己賣給別人、想要用自己殺害許多人——各種人陸續來到,又立刻沒了性命。
  在他像這樣殺掉一個又一個人的時候,他漸漸掌握到訣竅了。移動碎玻璃時,頭不再感到疼痛,自己不再慘叫,也不會覺得害怕了,他可以憑藉自己的意志使用「情報控制」。最一開始他總是用地上的玻璃或螺絲,但他發現把眼前的空氣固定成子彈遠遠簡單和有效率得多之後,他就一直都這樣做了。
  來者之中,並非所有人都像最早來的那幾個一樣缺乏警覺心,但在他解決掉幾個警覺性較高的人之後,他漸漸掌握到該如何鑽進對手的空子,讓保持警戒的人疏忽大意。
  他沒有睡覺的時間逐漸增多,也養成了不論睡得多沉,只要有一點點動靜就能立刻醒來的能力。
  他只是一邊想著下一個來的會是怎樣的人,一邊度過每一天。
  他已經沒有想要去外面的想法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後,那個人來了。來者是名女性,年紀頗大,似乎不拄拐杖就沒法走路。
  老婦對培養槽低頭說「抱歉了」,拿槍對準了他。
  他看了對方的內心,發現對方真心覺得「很抱歉」,還回憶起了許多人。
  兩名小男孩、三名小女孩、一對成年男女和貓狗。
  他在心裡找到「家人」這個名詞,總算明白這個詞就是在形容剛才那幅景象。
  電極另一端的裝置傳送給他的思緒片段,讓他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想要殺了自己,把屍體賣給別人,帶食物回去給「家人」。他看到對方即將扣下扳機,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發出指令。覆蓋著白髮的頭部噴出血花,女人倒下了。他看穿對方的內心,對方在想的仍然是她的家人,自己不知為何也出現在她的心裡。
  (真的很對不起,)女人在心裡道歉,之後就一動也不動了。
  他有一小段時間,都沒發覺對方是在向自己道歉。
  在他俯瞰著沾滿鮮血的屍體時,他沒來由地開始發抖。他感覺自己做了非常奇怪的事情,犯了無可原諒的錯誤。
  如果有可怕的人來,就殺了對方。
  如果有人想要傷害自己,就先下手為強。
  對於這種保護自己的做法,他從來沒有感到疑惑。
  他也沒想過這樣做是否正確。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理由,等回過神來時自己仍然毫髮無傷,只是因為有能力活下來,就毫無理由地活著。他總是孤零零地存在於此,完全不為人所知,原因並不是有認識自己的人,也不是自己還有事必須去做,更不是自己不在了會有人發現。
  要是自己死了,也完全不會給人添麻煩。
  但那名女人一定和他不一樣。
  那個人一定有可以讓她回去的地方,也有人等著她回來,或為她的死去感到悲傷。不,不只那個人。說不定至今來過的所有人都有回去的地方;或許有人會等他們回去,他們有必須去做的事,為此他們有無可奈何的理由,讓他們來到自己的面前。
  連為什麼要活著都不知道的自己把這些人都殺了。
  他發現這件事奇怪至極。
  他凝視自己的臉映在玻璃壁面內側的倒影,拼命思索著。不管是什麼都好,他想找出把那些人殺死,自己活下來會比較好的理由。清掃機器進了房間,開始收拾女人的屍體。地板上的血跡也被擦得一乾二淨,完全沒留下有人曾死在那裡的證據,儘管如此還是什麼都想不出來讓他感到十分難過,隨著眨眼的頻率流出的眼淚消失在淺桃色的羊水中。
  他在培養槽中抱住膝蓋,哭了一整夜。
  他不斷哭著,哭累的他決定不殺下一個來殺自己的人,讓自己任憑對方宰割。

  似乎有說話的聲音從房門外漸漸接近。
  他在微亮的水中聚精會神,凝視著小小的門口。
  ……下……就說等一下了。你要確定他真的在這喔……
  ……大概啦……爸爸的筆記上說在前面的房間裡……
  兩道聲音明明是在輕聲細語,其中一道卻很有活力,另外一道則是恰恰相反,非常沉穩。看來這次的來訪者是兩人組。他利用電極另一端的裝置解析腳步聲,裝置告訴他入侵者是一對約莫十四歲的少年少女,且沒有攜帶重型武器。
  他用思考阻止了想要得到更多情報的裝置。
  不管是誰來都沒關係。
  他只想要對方趕快殺了自己。
  ……說什麼大概,也差不多一點……
  ……線索就一張便條紙嘛……不過沒問題,畢竟莫斯科軍都用獎金來懸賞了,可信度應該很高才對……
  房門的另一邊傳來高亢的聲音。
  ……這樣會不會有事啊?要是不小心碰到軍方的大部隊……
  ……不用擔心,雖然他們有提出懸賞,但他們CITY仍然亂成一團,應該沒有空閒調動軍隊……
  雖然幾乎無法理解他們倆對話的內容,但似乎可以確定他們是來尋找自己的。
  他在羊水中呼出一口氣,接著命令裝置解除房門的門鎖。
  他不想讓人多花那些工夫。
  「我還是不想死」──他不希望自己有時間去想這類多餘的事。
  ……咦?等下,這門是不是沒鎖?
  ……應該是之前來過的人打開的吧?你看,地上也留著很多腳印……
  ……然後?那些「之前來過的人」去哪兒了?好像沒有離開的腳印……
  ……別在意,別在意。總之,碰到狀況我會逃的,就拜託妳掩護我撤退了……
  ……你啊,這種時候應該女士優先吧……
  ……嗯,所以我把率先反擊的權利讓給妳了嘛……
  鋼鐵製的門發出吱吱軋軋的聲音滑開。
  從縫隙照射進來的光線筆直向著他習慣黑暗的雙眼。
  這樣終於能結束了。
  他在羊水中用力閉起眼睛,接著緩緩睜開──
  「──妳看,我說得沒錯吧?我們中大獎啦。」
  他就這樣看見了來訪的兩人。

  一開始他還以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他們就是這麼相似。
  同樣都是黑髮黑眸,身高比自己還高,但在至今所有來過這裡的人之中,他們是最矮的。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衣服和黑色長褲,滿是塵埃的臉上流了好多汗。
  右邊那位頭髮稍長一些,在背後綁成一束。他想起不久前裝置告訴他的知識,便立刻判斷對方就是那位少女。
  「……嗚哇──……真的在這啊,我有點嚇到。」
  在少女腦後束起的頭髮搖動著,她戰戰兢兢地走向培養槽。她站在金屬製的基座旁,手掌放在玻璃的表面上,往裡面看了看,接著她睜大了眼睛「咦?」了一聲,
  「真晝你等下!他好像已經醒來了耶?」
  「咦?真的嗎?」
  被叫到的少年踱著悠閒的步子走了過來。他隔著玻璃看見裡面,也跟著睜大雙眼,然後他轉身面對一旁的裝置,視線落在操作面板上,
  「……唔……跟爸爸的筆記寫的一樣。這台裝置是叫出情報控制的系統。之前來過的人大概都是靠它解決掉的。」
  「這台裝置?」
  少女在少年身旁窺視操作面板,歪了歪頭,
  「咦,什麼?你的意思是,在這裡使用魔法的是這台裝置?所以這孩子不是魔法士──」
  「不是,」少年搖了搖頭,打斷少女的話語,「用魔法的人無疑是他,不過要是只有他一個人,他什麼魔法都用不出來。妳應該也讀過爸爸的報告吧?」
  「啊──對啦,」少女點了點頭,
  「雖然有I-Brain,意識也開通了連結情報之海的通道,但腦中卻沒有關鍵的演算程式,因此什麼能力都無法使用──是這樣吧?」
  「對。所以這台裝置就發揮了將程式借給他的作用。」
  「這樣啊──……那只要我們把整台裝置搬回去……」
  「啊──這沒辦法。眼前的只是存取用的終端,裝置的主機在這裡的地下,太大了我們也搬不走。」
  「有多大?」
  「一邊五十公尺長的正立方體。而且碟片的容量也很大,光靠我們手上的東西沒辦法把資料帶回去。」
  少年和少女的交談中充斥著聽不懂的詞彙。
  他透過玻璃凝視對方,在羊水中抱起膝蓋。
  自己倒映在培養槽內側的臉上,是至今從未見過,一籌莫展的表情。
  不需要詢問裝置也能明白,少年和少女並沒有打算殺害自己,再說原本問有沒有帶武器就已經很奇怪了。他不知所措地逡巡著視線,接著不小心和少女四目相對了。
  他慌忙把視線移開,玻璃另一邊的少女見狀得意地一笑。
  「欸,真晝,我們得趕快放他出來。」
  「啊,對啦,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
  專注操作裝置的少年抬起頭,手指在觸控面板上遊走。至今未曾聽過的沉重聲音響了起來,可以感覺到周圍的羊水正在向外流動。自他出生以來就一直包覆著自己的溫暖羊水全部被排了出去,一滴都沒剩下,他赤著的腳底因此碰到了玻璃柱的底部。
  連接著全身上下的管線和電極也全部脫落了。
  他還沒因為第一次接觸到的冰冷空氣而發出尖叫,玻璃柱的表面就由上而下分成兩半,向左右打開。
  他不小心以驚人的節奏猛力吸入空氣,和羊水截然不同的空氣感觸讓他有點嗆到,咳了幾下。他就這樣坐在培養槽底部,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少年的臉就在眼前。
  他發出慘叫,不禁想往後退,但手無法順利支在濕滑的玻璃上,失敗了的他把臉埋在雙膝中間,拼命把身體縮得更小再更小。
  「欸,真晝,你把他嚇著了是要怎樣?」
  「咦?不,這我的問題?」
  少年發出困惑的嘀咕,接著說了句「哎呀哎呀」。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好又加重雙手抱住膝蓋的力道──
  「……沒事的,不用害怕喔。」
  有某個柔軟的東西輕輕放到了頭上。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抬頭,只見少年正摸著他為羊水弄得濕答答的頭髮。
  「抱歉,我們來晚了……我是真的想再早一點來的,但有太多東西要準備,花了不少工夫。」
  少女從背上揹的背包中拿出毛巾,交給少年。
  少年把毛巾攤開,用心擦拭男孩頭髮上的羊水,接著他點點頭說聲「好了」,
  「初次見面,我叫天樹真晝,這位是月夜。」
  他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男孩的身體上,
  「我們是你的哥哥和姊姊喔。」
  少年笑著說了句「請多指教啦」,向男孩伸出右手。
  他身旁的少女也露出一模一樣的表情,做出一模一樣的行為。

  ──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在這天邂逅的少年少女和年幼的魔法士,後來也一起度過了一段悠久的時光。
  哥哥、姊姊和弟弟,三個人漫長的旅途。
  對於這一切,天樹鍊如今仍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在他還不叫「鍊」的時候,距今已久的記憶。
  出現在玻璃柱對面的兩道人影,擦拭頭髮的毛巾帶給他的溫暖。
  在大戰的餘燼仍未熄滅,俄羅斯地區一座無名的地下設施裡。
  呆呆仰望向自己伸出的手,發生在遙遠過去的往事。

  ††††††††††††††

  宛如由金線紡織而成的柔順長髮,在紛飛的細雪中輕盈躍動。
  少女不帶一點聲響地降落在新堆積起來的雪地上,純白的圍巾也隨之飄動。她回頭看向斜上方,說道:
  「維德先生,真的很謝謝您!」
  她微笑著瞇起祖母綠的眼眸,仰望台車的載貨台並深深低下頭。
  一名男子把頭探進小型的輸送貨櫃中,正在尋找些什麼,聽到少女的話後,他便「噢」一聲抬起頭,從貨台邊緣低頭看著她,
  「沒事啦,這邊本來就是我們商隊固定會通過的路線。這次貨物也不多,就當是順便載妳的,不用太在意。」
  男子終於找到少女的旅行背包,「接好,」他把背包丟給少女,
  「不過菲婭啊,載你們到這裡真的就夠了嗎?從這裡到最近的城鎮也要五十公里,更別說距離更加遙遠的CITY‧新德里了。」
  「是的!沒有問題!」
  菲婭讓掉到眼前的背包在空中輕輕停止下來,莞爾一笑。
  她打開方形的背包,拿出一台攜帶型裝置,在頭頂上映出立體影像的地圖,
  「我已經確認過地點好幾次,對方也說他馬上就要到了……而且那個人的船是特製的,不管目的地是世界上的什麼地方,它都能一下子飛到。」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就不會有錯了吧……」
  男子──維德一邊對比地圖和周圍的山脈,在載貨台上皺起眉頭。他是一名年過四十的白人壯漢,經營著商隊團體「維德商會」,活動範圍主要位於歐亞大陸東部至南部。對出生以來才過了三年的菲婭而言,他是為數不多的重要友人之一。這次她搭上自南亞向歐洲巡迴的便車,來到了北印度地區。
  維德拉緊防寒衣,把手放在載貨台側面的梯子上,
  「總之,」他讓冰凍的梯子放下一段,藉此下到雪地上,「我想妳應該知道,這次非同小可。一旦你們進入CITY‧新德里,我們就不能從外面出手,要是其他的CITY也牽扯進來,你們會更難行動。賢人會議和莫斯科軍出動的傳聞終究是傳聞,我講白了,很有可能情報全都是錯的,妳也見不到真晝和月夜……儘管新德里這座城市對魔法士很友善,非法入境這招卻不見得有效,而且那裡最近也充斥著各種可疑的流言。」
  他用鞋跟將柔軟的新雪踩實,露出複雜的表情抱住胳膊,
  「要是有什麼萬一,就馬上逃,並且跟我聯絡──這是載你們到這裡的條件,妳別忘了啊。」
  『──維德先生說得很對。』
  一道輕柔的嗓音彷彿接續男人的話語般從攜帶型裝置的喇叭中傳出。立體影像顯示器的畫面切換到雙向通訊;背景是一間熟悉的醫院診察間,中間特寫出一名身穿白衣的黑髮女性。
  菲婭「啊」了一聲。
  少女慌忙低下頭,高高興興地開始整理起群襬和圍巾。
  「喂,都說盡量不要用無線通訊了。」
  『我不是姑且加了點干擾嗎?母親擔心女兒的時間就不要那麼計較了。』
  白袍女醫師笑著打斷了維德的話。
  她的名字是彌生。
  她領養、養育沒有親屬也沒有家人的菲婭,是少女的養母。
  『我原本打算早點跟你們聯絡的,但早上的病患有點多。』
  彌生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透過顯示器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所以,那邊怎麼樣?妳沒感冒吧?』
  「是、是的!我很健康!」
  菲婭彷彿彈起來一般抬頭。
  她有點害羞地仰望顯示器對面的女醫生,猶豫了幾次之後,
  「……後來,那個……媽、媽媽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嗯?我?』
  彌生把手掌放在胸口上,發出「嗯──」的聲音思考起來。她的心臟先天就有神經方面的疾患,而且有一定的危險性:這項疾病可能會因為一些微小的原因就發作,最嚴重甚至會導致心臟停止。
  在菲婭第一次遇見彌生的時候,彌生就因為少女使用的魔法而倒下,情況更惡化到差點無法挽回的地步。
  那時救了彌生的人也是菲婭,而那次之後她就一直很擔心自己養母的身體狀況。
  『……嗯,沒事,』彌生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妳的看護很有用呢,最近我的食慾也比之前旺盛了,就算看診了一整天也不覺得累。』
  「這樣啊……」
  「太好了,」菲婭吁了口氣,仍然靦腆的臉上又露出微笑。
  「嗚……」彌生不禁語塞。
  白袍女醫生臉頰微微染上紅暈,她的視線一下向左、一下向右,笨拙地四處逡巡著,
  『……討、討厭啦,連我也害羞起來是要怎麼辦啊,』她用力深呼吸,手掌在桌上交扣,表情稍微認真了一些:『總之,維德先生說的可是非常正確喔?要是你們太勉強,害你們不小心被軍隊抓到,那就適得其反了……所以絕對不能勉強。要是碰到危險,你們就先顧好自己,不要管別人,逃就對了,我這樣講妳明白嗎?』
  「是、是的!我會加油的!」
  面對彌生又在重複和兩天前出發時同樣的話語,菲婭露出欽佩的表情答道。
  彌生點點頭說:『嗯,乖孩子。』把視線移向旁邊,
  『鍊應該也聽清楚了吧?』
  彌生用威脅般的口氣這麼說,但臉上的表情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困擾。
  站在顯示器後面看著他們的維德也一樣露出困擾的神色。
  「鍊,那個……」
  少女嬌小的手掌用力拉著他的袖口。
  三個人的視線都往他身上集中。
  他在模模糊糊的視野中回望過去,想著為什麼大家都在看自己,
  「……咦……?」

  ──鍊第一次回過神來。

  「哇、哇──!」
  『哇什麼哇啊……』彌生在立體影像的對面嘆了口氣:『真的是,看來這次你比菲婭更需要人擔心啊。從那天以來已經發呆足足三個月了……反正我剛才說的話你都沒在聽吧?』
  「沒、沒有這回事!」
  『那你把我剛才說的話重複一遍給我聽聽。』
  「咦?」
  等他被問到的時候,他這才終於發現自己什麼都沒聽進去。他在不可靠的記憶中不停挖掘,找出可能符合的隻言片語,在腦中想辦法把它們拼到一起。
  「我、我有聽進去!你們是在說為了等月姊回來,要偷偷把她房間的布局大風吹對吧?」
  『那是我上個月講過的玩笑話。』
  微微的風聲傳來。
  在泫然欲泣的菲婭身後,彌生和維德用力嘆了口氣。

  ††††††††††††††

  真晝和月夜消失了。
  鍊和菲婭在完成世界樹事件的善後工作後便向倫敦啟程,而他們聽說這件事是在距今兩個多月前,也就是十一月初的時候。
  他們的哥哥姊姊──那對雙胞胎應該是因為舊友的工作委託,而前往了CITY‧墨爾本的遺跡才對。鍊從維德那裡聽說兩人中斷聯絡後,就立刻與菲婭一起去到澳洲大陸。但墨爾本的城鎮不知為何被CITY‧莫斯科的軍隊佔領,寸步難行的鍊也因此陷入浪費好幾天時間的窘境。
  在為風雪封閉的平原正中央,他們偶然搭乘到的一架飛行器上。
  餐廳裡的喇叭放出了一百年前某位歌后的名曲。
  ──鍊也在那時聽到了那場演講。
  戰爭、魔法士、Mother Core、Factory……自稱賢人會議的少女道出不為CITY居民所知的Mother System真實的面貌。在高聲宣讀對CITY宣戰佈告的少女旁邊,有一道鍊比任何人都還要熟悉的身影。
  是鍊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天樹真晝。
  就算對方戴著漆黑的墨鏡,他也不會看錯。
  彷彿要對混亂的鍊落井下石一般,發生在墨爾本的事件全貌以傳聞的形式接續傳進他的耳裡。比方說名為賢人會議的恐怖分子,從CITY‧莫斯科的手中盜走幾十名未來應該會成為Mother Core的魔法士,並與追擊他們的軍隊在墨爾本遺跡展開戰鬥;最後戰鬥以兩敗俱傷告終,賢人會議在救出那些魔法士的其中一半後逃離了墨爾本。
  而且在這場戰鬥中,有一名協助賢人會議的女性被軍隊捉住了。
  有一家人偶然在戰火中目擊了現場,根據他們的描述,女性的外貌不管怎麼看都與鍊的姊姊月夜吻合。
  鍊與菲婭回到自己落腳的城鎮後,便和當地的居民一起合作尋找真晝與月夜的行蹤。但即使使出千方百計去調查,也完全得不到哪怕一丁點蛛絲馬跡。
  真晝似乎成為賢人會議的協助者,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月夜則似乎變成CITY‧莫斯科的俘虜,被他們帶走了。
  再繼續追查下去,就會為賢人會議散佈的大量假訊息,與軍方封鎖消息的作為所阻擋,無法找到任何可以成為線索的碎片。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新的一年開始。在西元二一九九年一月初,仍不放棄收集情報的鍊突然得到了一則消息:賢人會議試圖與CITY‧新德里的高層接觸,而獲悉此事的CITY‧麻薩諸塞和CITY‧莫斯科都往新德里派遣了他們的手下。儘管每一則情報都模糊到稱之為傳聞也不為過,但鍊還是即刻動身了。
  要是賢人會議開始行動,真晝或許會來。
  要是莫斯科軍知道這件事,或許就會把身為人質的月夜也一併帶來。
  對鍊而言,這兩點就非常足夠了。

  ††††††††††††††

  「……真是的。」
  倒入馬克杯中的可可正冒出熱騰騰的蒸氣。
  「來。」維德把變得溫暖的杯子強塞給鍊,噗咚一聲坐在展開來的簡易椅子上。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但我覺得你還是該專心一點。以平時的你來說,潛入CITY找人也是一件很重大的工作。你這麼心不在焉,怎麼做得好呢……不用我說,你自己應該就是最明白的吧?」
  「嗯……」
  鍊往維德隔壁的椅子坐下,雙手抱著馬克杯,將其放到嘴邊。他為這甘甜的香味稍微鬆了口氣,接著一口氣將可可喝掉一半。肚子裡傳來溫暖的感覺。靠著裝置在台車上的演算機關,周圍的空氣加溫到不會凍死人的程度,但這樣的氣溫還是會讓人覺得冷,因此暖呼呼的飲料嚐起來顯得格外美味。
  「維德先生說得沒錯,」坐在鍊的對面、和他一樣喝著可可的菲婭探出身子說道:「即使撇除這點,你為了調查真晝先生和月夜小姐的事情,甚至拼命到根本沒在睡覺……在你到新德里之前,就會先倒下的。」
  在少女頭上的顯示器裡的彌生也點頭附和:『真的是喔……』
  鍊盯著喝到一半的可可,接著一口氣把剩下的全部喝完,說道:
  「……沒事的啦……」
  他抬起頭來,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我也知道自己很急,所以這次我找了幫手。」
  「幫手啊……」維德摩挲起鬍子長得邋裡邋遢的粗糙下巴:「這麼說來,我得好好問清楚那個人的事情呢。既然對方值得你信賴,那他想必很有一套,可是你要他配合這麼亂來的計畫,沒問題嗎?」
  「咦?我沒說嗎?」
  鍊回想了一下過去的這幾天,他發現自己似乎竭盡全力在行動前的準備上,確實沒向維德說明過這個部分。他瞥了菲婭一眼,對方也是一副想起什麼的表情。看來菲婭一定也在回想鍊有沒有講過,然後發覺他什麼都沒講。
  「呃,他是之前我在倫敦事件中認識的,」鍊稍微想了想該怎麼說明後便開口:「維德先生知道『食人鳩』嗎?」
  「食人……」
  一說到「鳩」這個字,維德就僵在了原地。鍊看了看,發現顯示器對面的彌生也是目瞪口呆地張著嘴巴。
  『鍊,你等一下。』
  「你說的食人鳩莫非就是!那個食人鳩──?」
  「嗯,是的,」鍊稍微有些得意地點點頭,轉頭看向頭頂上:「你們看,他來了,分秒不差。」
  在細雪紛飛的天空彼端,遮擋住視野的黑雲產生了細微的變化。有個小紅點穿過如水面般擺動的雲層,出現在空中。
  那個紅點就像是往黑色的畫布上擠出一滴顏料一般,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奪目。
  它緩緩從鍊等人的頭上降落下來。
  隨著高度降低,紅點也越來越大,它的輪廓更漸漸顯露出來。它的外形好比細長的刀刃,全長一百五十公尺的巨大船體上,設有黑色線狀的擴音器和荷電粒子砲。
  鮮紅色的外殼上塗有Hunter Pigeon的文字。
  『──哦?我原本是打算準時到的,看來我不小心讓你等了一下?』
  食人鳩Hunter Pigeon瓦米利奧‧CD‧黑茲。
  最後的空賊登場了。

  因為這樣,鍊姑且先用剩下的可可來招待客人。
  「哎,大致上就和之前談的一樣。」
  黑茲在簡易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啜了一口有些冷掉的可可。
  「……噢,這好喝耶。」
  他欽佩似地低語,將可可一口喝乾,接著吁了一口氣。他之前是穿著CITY‧倫敦的軍服,但這次他像是要契合空賊的名號一般,改採隨意的打扮。他黑色的長褲和襯衫外,套著深紅色的夾克。他的左眼是淡茶色,右眼則是鮮紅色的義眼;堪稱完美的紅髮中,只有一小撮前髮染成了青色。
  或許這就是這名男子原本的模樣。
  只是不管他怎麼打扮,紅色永遠都會在。
  「這是我們鎮上的特產,用最近剛修好的新設備生產的,」鍊答道,拿起放在簡易桌子上的移動裝置:「那我們趕快開始談生意吧,畢竟沒多少時間了。」
  「是啊,」黑茲把杯子放在桌面上,仰望頭上的立體影像顯示器:「我只要姑且幫你們安排好進入新德里的方法就行了對吧?」
  「姑且是這樣。」
  鍊點點頭,快速操作起觸控面板。
  新德里、賢人會議、莫斯科軍──他把盡可能收集到的資料緊密地排列在畫面上,
  「不過,當然不只這樣。這次有太多事情不明白了,我甚至還沒決定好要怎麼進去新德里。就算真的順利找到真晝哥和月姊好了,之後要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我們還得和新德里軍、莫斯科軍、麻塞諸塞軍和賢人會議……這些勢力全部打一場。」
  鍊稍微垂下視線,窺探著黑茲的表情,
  「……這樣真的可以嗎?我自己不是很想這麼說,但換作是我,我絕對不會接受這種荒唐的委託。」
  「不,地點好死不死是新德里,我也覺得很不妙,」黑茲拿起桌上的茶壺,逕自給自己倒了第二杯可可:「只是,該怎麼說呢,那邊有我個人的門路啦。要進入CITY不是很難,在裡面也能隨心所欲四處轉。這次我會答應去新德里,也是因為我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再來……」
  他中斷話語,看向台車的貨台。
  他側眼看著幫忙整貨的菲婭,抓了抓頭: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要是芳美知道你拒絕了她的委託,她一定會殺了你的。」
  菲婭似乎是聽到了現在理應在倫敦的摯友之名,她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她怎麼了?」
  鍊輕笑著回答:「什麼事都沒有哦。」稍稍回想著應該和那位少女待在一塊的男生,
  「……既然這樣,我就直接跟你談契約的內容了。訂金先定這樣,第一個禮拜的報酬是這樣,成功報酬則是這樣,至於必要開支,再麻煩你另外跟我請款。」
  鍊叫出了事先寫好的估價單,上面寫著詳細的金額。
  「你準備得還真周到。」黑茲從椅子上探出身子,把立體影像顯示器拉到自己的手邊,
  「哦……不是給通用貨幣,而是給物資啊。」
  「畢竟最近很常碰到大城鎮不收通用貨幣的情況嘛。啊,要是你覺得通用貨幣比較好,我也可以改用它來付款。」
  「不用,我沒問題。應該說,我才慶幸你給的是物資呢。」
  通用貨幣是大戰前能在世上所有CITY使用的官方貨幣,有一塊錢硬幣到兩百塊鈔票共八種面額,不過比起實體貨幣,它其實更常在網路上以數位情報的形式來交易。
  大戰結束後,現在的地球上之所以還把通用貨幣當成共通的貨幣基準,是因為發行它的國際機構,其主伺服器至今仍在CITY‧蘇黎世地下一千公尺的地方運作,而這套投入當時一切技術構築而成的電子簽章系統,它堪稱極致的加密結構就算是魔法士的I-Brain也無法破解,因此廣為人知。
  鍊的哥哥真晝似乎也曾經挑戰過解密,據說他告訴鍊:『如果能找來一百個寫程式的速度和我一樣快的人,再給每個人配備三台執行速度和鍊的I-Brain一樣快的裝置,花個一百五十年左右應該就能破解,但這樣太麻煩了,所以我選擇放棄。』
  因為這樣,自大戰結束以來的十年間,通用貨幣一直都廣為流通,但它的威力最近也開始減弱。其中一個理由固然是存取這種貨幣的機器逐漸老化,尤其導致一些地方城鎮愈來愈常出現「就算有錢也無法使用」的狀況,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各CITY的Mother System功能衰退,流入周圍城鎮的通用貨幣和物資的絕對數量因而逐年減少。既然在CITY以外的城鎮中,通用貨幣的最大用途只剩下「能用來和CITY居民非法交易」,那麼食物和機械之類的物資會變得比這些無法使用的貨幣更有價值,也是自然而然的趨勢。
  「……嗯,你這估價單寫得還可以啦,」黑茲彈了一個響指:「不過呢,食物方面我一定要這樣的數量。」
  他從鍊的手中拿起觸控面板,改掉了第一個品項的數字。
  「啊──!你、你等一下啦!」
  「嗄?你有意見啊?」黑茲說著又增加了其他品項的數目:「看在我們認識的名份上,就算你的委託這麼胡來,我還是會答應,但報酬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也是在做生意啊,該拿的我一丁點都不會少。」
  他彈了個響指,把立體影像中數量比原先恰巧多出兩成的明細推了回去。
  「啊,你等等!我要修正電子零件的數目!」
  「喔,你減少了那個部分的量啊,那我把機械相關的數目改成這樣囉。」
  鍊又立刻修改其他項目的數字,把總額依然一樣的明細丟回去。他嘗試了抵抗好幾次,但結果完全沒變。他盡可能削減總額,就像是要讓黑茲看糊塗似地,把報酬分散成超過一百種項目,連不同城鎮間細微的物價差距也計算進去,但無論他怎麼改,報酬的總額換算成通用貨幣後,還是沒有哪怕一塊錢的差距。
  「……嗚~……」
  在失敗第十五次後,精疲力盡的鍊抱著腦袋。
  黑茲一臉驕傲地笑著說:「可別小看我啊,」
  「這種生意我可是一個人做了八年,反觀你,不是都把這方面的計算交給你那些哥哥姊姊了?這就是我跟你的經驗差距。」
  「……我認輸了……」
  鍊趴在簡易桌子上呻吟。
  他慢吞吞地抬起頭來,嘆了口氣:
  「唉,算了……一般看來,這些差不多就夠了,」鍊半放棄地笑了笑,把修改完的明細表拉到自己眼前:「嗯。那麼,我們就……」
  「──你們等一下。」
  鍊還沒把「我們就這樣成交吧」說完,從後方伸出來的另外一隻手就猛力抓住了他的手。
  「咦?維德先生怎麼了?」
  維德沒有回答鍊的問題,只是仔細地一張一張翻著立體影像中的明細表,自顧自地點頭說道:
  「欸,彌生,妳覺得這份明細怎麼樣?」
  『嗯?維德先生你叫我?』出現在其他顯示器中的彌生在鏡頭的另一端操作了一下終端之後,『……咦?這個有點……鍊,你這樣不行啊,不能因為對方是你認識的人,就讓他小看你。』
  「彌、彌生小姐?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你是叫做……黑茲吧?』
  鍊有點摸不著頭緒地問道,但彌生徹底無視了他,只是看著紅髮的空賊。彌生在桌面上撐起手肘,手托著腮,臉上的嫣然笑容比什麼都令人害怕。
  鍊下意識地離開了座位。
  從貨台上看著他們的菲婭也說著:『媽、媽媽?』睜圓了祖母綠的大眼睛。
  「妳、妳又是哪位……」
  『我是菲婭的母親,也是鍊的哥哥和姊姊的朋友,』彌生二話不說就打斷了黑茲的話語:『黑茲先生,重點是這份明細。你知道從上個月開始,合成小麥、化學纖維還有機械相關的產品全都漲價了嗎?』
  「什麼……?」
  黑茲睜大眼睛,呆呆地張著嘴巴。順帶一提,站在黑茲目不能及之處的鍊,臉上也是一模一樣的表情。他們都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看來你跟鍊都不知道,但真的就是這樣。對吧,維德先生?』
  「彌生說得沒錯。其他物資也各有漲價,因此這份明細的實際價值已經是上個月的兩倍了。」
  「不是你們等一下,先聽我說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
  「太坑了吧。」
  『真的很坑。』
  兩人完全無視黑茲的反駁,對他的開價加以駁斥。
  不只如此,他們倆甚至還自己改起了契約書的內容。
  『……這個合成小麥一百三十八公斤,我看了就不爽。一百三十八是什麼不乾不脆的數字啊。是個男人就痛快點,把零頭全去了。』
  「不愧是彌生。好哩,這部分就取個剛剛好的數字,一百公斤吧。」
  「等一下!那可是一百四十減二啊!要去零頭也是一百三十吧?為什麼砍那麼多!」
  『下一個要改什麼呢……維德先生,機械相關的品項就拜託你了。』
  「好喔……啊──這邊也不行耶,用來調整演算機關的素子居然是兩百八十七組。一個男人這麼小氣可不好。」
  『就算他剛好兩百組吧。好,下一個。』
  「不是,我說你們啊!」
  『哎呀?你看化學纖維的部分,居然還有很不可思議的東西呢。』彌生豪爽地無視了黑茲:『我感覺他不需要碳纖維啊,全部改成聚合物纖維就夠了。維德先生,麻煩你改一下。』
  「改好啦。」
  「你們也差不多一點!從剛剛開始你們就自己──」
  黑茲吼到一半的話語一下子沒了氣勢。
  因為映出彌生容貌的立體影像顯示器突然轉向紅髮男子那邊。
  「幹、幹嘛啦?」黑茲連忙在椅子上坐好。
  彌生的兩隻手掌在診療桌上交扣,她微微一笑,說道:
  『給我安靜點。』
  「……嗄……?」
  『你知道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吵嗎?我們正在進行很重要的計算作業,你能不能安靜一點?』
  「呃,這個……抱歉,麻煩你們聽我說一下……」
  『你本來就認識鍊和菲婭吧?這麼小的小弟弟小妹妹在找他們下落不明的哥哥姊姊,你竟然還敢跟他們收取全額報酬,你不丟臉嗎?』
  「我就說了!我這邊也要做生意啊,而且鍊本來就和我一樣是專業人士……」
  『你不丟臉嗎?』
  「不是,我就說了,那是因為!」
  『不丟臉嗎?』
  「……不是,這個,我本來就有在想,我是不是也該優惠一下比較好……」
  『看你這麼懂事,我好高興。』
  彌生露出溫和的笑容,二話不說就開始修改報酬的明細表。
  「……鍊……」
  鍊的背後傳來細微的聲音。
  他定睛一看,發現菲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他的身旁,她眼中帶著一些淚水,想握住鍊的手。
  「……感覺成交價能比想像中便宜呢。」
  「……黑茲先生看起來有點可憐……」
  「……畢竟彌生小姐的個性就是那樣嘛。」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媽媽跟別人討價還價。」
  「聽妳這麼說,真晝哥和月姊有講過,」鍊回想著幾年前的往事:「『只要扯到開支的問題,彌生會比我們可怕好幾百倍。』……看來這句話不是開玩笑啊。」
  兩人緩緩轉頭看向彼此,發出「啊哈哈哈──」的笑聲。
  「……拜託你們……聽我說話吧……」
  趴在簡易桌子上的黑茲用精疲力竭的嗓音呻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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