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一次買下同班同學的那些事3(更新幕間)
一週一次買下同班同學的那些事~兩個人的時間,藉口的五千圓~3
富士見Fantasia文庫/kakuyo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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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羽田宇佐
插畫:U35
圖源:uu(正文、BW&虎穴特典)、Naztar(蜜瓜&Gamers特典)、紺野クリス(Animate特典)
翻譯:Naztar(第1-2話)、铃新晴(第3話)、SyukuOwO(第3話)、秋山澪(第3話)、洛缘(第4話)、残秋与风(第5話)、雨晟(第5話)、kurisu(第6話)、流浪精灵(第6話)、pico(第7話)、XiaoXinBlast(第8話)、kagayaki(幕間、第8話、番外篇)、水泽(特典)
校對:Naztar
潤色:Naztar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譯者絕不會負擔任何責任。
轉載前請事先知會本人,並請尊重翻譯者的辛勤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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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話 仙台同學害我無法安眠
我並不是想死死盯著不放。
仙台同學沒有解開第二顆扣子──我只是在不自覺間看起了她這副模樣,沒有別的意思。
一如往常的放學後,一如往常的房間裡。
只有仙台同學異於往常。
在學校時,她只會解開襯衫的最上面那個扣子,但一進我的房門後,就會再解開一顆扣子,簡直就像有種規則在運作似的。然而現在的她卻扣著第二顆扣子。
我靜不下心來。
要是我思考她不多解開一顆扣子的理由,我就會想到是因為我們過了一個「異於往常的暑假」。
放假的日子不見面。
制定這條規則的仙台同學自己改變了它,以「家教老師」的身份在暑假時來到我的家裡。
這條受到改變的規則,讓我過了一個每週會見到仙台同學三次的暑假,也讓我們做出偏離唸書這個目的以外的事情。
我去了仙台同學的家裡,和她玩了朋友遊戲,還下達了非常過火的命令。
我們倆應該專心在唸書上的,我卻和她做了幾樣平常不會做的事情。
「今天的命令呢?」
從這張足以讓我們並肩而坐的桌子對面,傳來了她的聲音,讓我又開始盯著她看。
前陣子仙台同學來我房間的時候,她就和今天一樣沒有解開第二顆扣子,但在暑假結束、進入九月後的第一次見面時,她是有解開的。
仙台同學有時候會解開第二顆扣子,有時候又不會,因此我會在意這點也是無可奈何。上次我沒多說什麼就放了她一馬,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好像又會想起暑假時的事情,這樣不管經過多久,我都無法坐到她的身旁。
自新學期開學以來,現在已經是我們第三次像這樣見面,因此差不多也該讓仙台同學回到往常了。
「把扣子解開。」
為了讓異於往常的仙台同學回到往常,我下了命令。
「扣子?」
「襯衫的扣子。」
「宮城大色狼。」
仙台同學回以出我意料的答覆,看來我說的話沒有正確地傳達出去。她多半是誤會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開口糾正仙台同學的誤解。
「那個意思是?」
「我是說,妳不需要全部解開。我一說解開,妳就以為是全部都要,我看妳才色吧?」
「我可沒有說我以為妳是要命令我全部解開。」
「妳的確沒說,但妳肯定是這樣想的。」
我追擊似地說完後,仙台同學便承認「這倒是。」接著繼續說了下去:
「那麼,如果妳不是要我全部解開,那我該解開幾顆?」
「一顆。把第二顆扣子解開。」
「……有什麼我一定要解開的理由嗎?」
「仙台同學,每次妳來這裡的時候,妳都會解開第二顆扣子吧。」
「如果妳希望我照做,就別一直盯著我看啊。」
「我沒看。」
「我上次來的時候妳就看了。」
「我沒看。」
我改正了仙台同學並非正確的言論。
我並不是想死死盯著不放。
上次我應該也沒有一直看她。
「算了,看妳講到這份上,我就當妳沒看吧。所以我只要解開一顆就好了嗎?」
仙台同學確認似地問道,隨後和我四目相對。
明明要是我叫她解開兩顆,她也不會照做。
由上往下數的第三顆扣子沒有固定規律,有時她會容許我命令她將其解開,有時卻不會。我不知道今天她是哪一邊,但我並不是想要她解開,也不覺得她會乖乖聽我的。
「我不知道妳想解開幾顆,但妳只要解開一顆就夠了。」
「那樣是沒問題。」
與輕鬆的語氣相反,仙台同學沒有要解開扣子的意思。
「這是命令,快點解開。」
我這麼說道後,始終繫著的扣子終於解開了。
「這樣就可以了吧?」
「可以了。」
與在學校時不同,現在的仙台同學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而這樣的她終於是我平常在房間裡看到的她了。不過那種不協調的感覺依然存在,她看起來還是和暑假前有些不同。我明白我不能一直盯著她看,但我就是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就像在玩大家來找碴似的。
「怎麼了?」
我聽到了訝異的聲音。
這種時候,她的反應就和往常一樣。
掌握不到不和諧感的源頭,讓我心情有點糟。
「妳還要我幫妳弄頭髮嗎?」
她對沉默的我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如鯁在喉。
九月第一次把仙台同學叫來的那天,她編了我的頭髮。
可這並非不和諧感的真面目。
我看著仙台同學的頭髮。
她和制服成套的髮型,是像今天這樣的公主頭,因此現在的她就是「平常的她」。但暑假時我更常看到她把頭髮放下來,記憶因而有些錯亂。我想這應該就是那股不協調感的原因。
「別管我的頭髮了,仙台同學妳把頭髮解開。」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這是命令,而且只是要妳解開頭髮而已,不難吧?」
仙台同學說著「這倒是」,同時把公主頭解開。或許是因為綁了一整天,不同於我的茶色頭髮並沒有筆直的形狀。儘管她的長髮有一些波浪狀,和暑假的時候不一樣,但在我的腦中,現在的她和暑假時的她正好重合在了一起。
「之後就和往常一樣吧。」
我已經沒有想要下達的命令,於是我把剩下來的時間全部交給仙台同學。
「和往常一樣是哪樣?」
「隨便說點什麼。」
「隨便是指什麼都好嗎?」
「什麼都好。」
「這樣啊。」
仙台同學低吟了一聲。
在她陷入沉思的期間,我的意識又飄向了暑假的時候。
八月三十一日。
在暑假的最後一天,我們做了與平常不同的事。
我不記得我有把日期註記在腦中的日曆上,讓我不會忘記當時發生的事情,即使如此,暑假的最後一天仍然留在我的記憶裡。不是她推倒我,也不是我自己倒下,我的背卻貼在地板上,視野中全都是她。她的嘴唇觸碰到了我的身體,手也是。簡單來說,我們即將打破「不做愛」的規則。
「那,我有個問題。」
仙台同學開朗的聲音把我從暑假的記憶拉回現實。
「宮城,妳大學要考哪一間?都到這種時候了,妳不會還沒決定好吧?」
雖然我說什麼都好,但這並不是一個好問題。
聽到這個我不怎麼想觸及的話題,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仙台同學多半知道我不想聊這個,卻還是問了。
「是宮城妳要我找話題的,回答吧。」
我只是無意間決定好了要報考的大學,不知為何很難把這件事說出口罷了,升學規劃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就算我不說,她也早晚會知道。
我一邊後悔剛才沒限制話題,同時說出了一間本地大學的名字。
「仙台同學呢?」
雖然我不想問,但不問我又覺得尷尬。
「外縣市的大學。」
仙台同學冷淡地說道,附上了一所大學的名字。
「妳是認真的嗎?」
她說的那間學校,只要不是稍微聰明一點就一定考不上。就我所知,我們高中至今都沒有人考上那間大學,仙台同學想必也考不上。
「騙妳的。我是把它當目標,但絕對考不上的吧。」
仙台同學莞爾一笑,接著這麼說道。
「妳把它當目標啊。」
「絕對考不上就是了。」
我原本還以為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從她沒有否定我的話來看,她似乎是認真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想考那種學校,不過她都那麼認真去補習了,或許她現在還是想去報名。
「宮城,這件事我只告訴妳,可別說出去了。」
「我不會說的。而且規則就講了,不能把這裡的事情說出去。」
「也是啦。」
這樣真的讓我很困擾。
我們之間的秘密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下去了。一旦秘密越多,我就越覺得沉重,也越難以行動。我感覺只要在她面前,我就哪裡都去不了。
「妳想考的實際上是哪間?」
我想要沖淡剛剛不小心聽到的秘密,便姑且這麼問道,接著她又說出了一所外縣市的大學。這次她所說的是她似乎能考上的學校,這讓我明白她說的是真話。
即使如此。
儘管我覺得,以她的成績考那間學校很正常,但聽到本人親口說出要去念外縣市的學校,還是讓我心情好不太起來。
和仙台同學分享新的秘密已經讓我很在意了,現在又知道她實際上要報考的大學,這些事情將我的腦袋全部佔滿,感覺連內心的某個部分都一起被沙沙削掉,讓我有點混亂。
「欸,宮城,和我考同一間大學吧。」
仙台同學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塞了一個無理的要求給我。從我的成績來看,那所大學不是我輕輕鬆鬆就能考上的。
「不要說這種隨隨便便的話,我不可能考得上的吧。」
「才不會呢。」
「我不想特地參加肯定落榜的考試。」
「不考考看,怎麼知道會不會落榜?而且妳再報名保底的學校不就好了?看妳最近那麼認真唸書,再加油一下或許也能考上。」
「上同一間大學也沒意義吧。」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要是能上更好的大學,去試試看不是更好嗎?」
「絕對考不上的。」
我不想為了考大學而拼命唸書。
而且我和仙台同學相處的時間只到畢業典禮為止。
因此就算考上同一間大學也沒用。
仙台同學應該是明白的。
不管她有沒有要去外縣市,我都無所謂。
沒錯,我完全、一點都不在乎。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要換下個命令了。」
我沒有想下的命令,但我不想再繼續拖拖拉拉地聊升學規劃這種無聊的話題,因此我必須馬上想出一個她辦得到的命令。
「妳還要下命令啊。」
「對,妳仔細聽好了。」
「都隨妳。」
仙台同學說道,臉上毫不掩飾沒講夠的表情。
於是我開始思考。
命令,命令,不會太過火的命令。
我拼命思索有什麼可以消磨時間的命令,但沒有想到。雖說如此,我也不能一直沉默下去。要是我不趕快說點什麼,仙台同學又要開始講那些沒必要說的話題了。
我闔上教科書,把目光從眼前的仙台同學身上移開,環視了房間一圈。我的視線經過了床鋪、衣櫃、櫥櫃,停留在書架上時,我決定好要下什麼命令了。
「朗讀給我聽。」
「可以是可以,妳要我念哪本?」
「妳選一本看起來很無聊的。」
「不選有意思的?」
「無聊的書比較容易讓我想睡覺。」
「這樣啊。」
發現自己的聲音被當成搖籃曲的仙台同學站起身來,接著走到書架前,毫不猶豫地拿起一本書,走回床的旁邊坐下。
「這本可以吧?」
仙台同學拿來的是一本小說。我會買是因為有部漫畫裡的主角說他喜歡看,但那本書實在很無聊,我記得我根本就沒有看完。
「那就讀這本吧。」
我坐在床上,對仙台同學命令到。
「我知道了。」
她纖細的手指翻開那本沉眠在書架上的小說。
可以看到她正隨意坐在枕頭那側的地上。
翻頁的聲響,還有朗讀著無聊故事的嗓音都傳進我耳裡。
過去我也下達過好多次這樣的命令,仙台同學一如往常流暢地朗讀著小說。她不會過大也不會太小的聲音,在這房間裡剛剛好。她柔和的聲音,比起在學校聽到的時候還要優美動聽。
解開襯衫的兩顆扣子、朗讀著書本的仙台同學,和暑假前的她一模一樣。
因為我不知道她唸給我聽的小說到底哪裡有趣,換作平常,我已經想躺下來睡覺了,但今天我沒有像之前那樣充滿睏意,我甚至沒想過要躺下。
這不是仙台同學的錯。
問題多半在我身上。
在她為我編頭髮的那天,我告訴她,我在這個房間和她度過的時間只到畢業典禮那天為止。
所以畢業之後,我就不會再聽到這個聲音了。
雖然是我自己劃出只到畢業為止的時限,但在我清楚明白仙台同學要去外縣市讀大學,而且畢業後就會搬到很遠的地方後,我卻突然開始在意起一些不起眼的細節。就算我知道我們無法在街上偶遇,我還是無法理解。
「妳不是要睡覺嗎?」
無聊的故事忽然中斷,話題轉到一直坐在床上、沒有躺下來的我身上。
「我會睡的,繼續吧。」
我就這樣在完全感覺不到睡意的狀態中躺了下來,隨後仙台同學就把手伸向我。她的手毫不猶豫地摸起了我的頭髮,我立刻把她的手撥開。
「繼續唸下去。」
她沒有回答,又唸起了剛剛唸到一半的故事。
她清晰的聲音十分悅耳。
因為我沒有睡意,我遍睜著眼睛看向仙台同學。
她的頭髮披在端正的面容上,讓我覺得它有點礙事。
或許我剛才不該要她把頭髮解開。
我的身體一往坐在地上的仙台同學靠近一些,她的聲音也稍微接近了一點。
我的視線固定在解開的扣子上。
儘管現在只能稍微看到鎖骨,但我曾經看過更裡面的地方。
天氣比現在還酷熱的暑假時。
我命令仙台同學脫掉後,她就真的乖乖脫了。
這個命令是仙台同學要我下的,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也沒再看過她的身體了。
其實這樣也沒關係。
不管我們是不是讀同一間大學,或者我有沒有看過她的身體,都和我沒有關係。
大學這種東西,好像比她正在唸誦的故事還無聊。
我向仙台同學伸出手,拉了拉她的頭髮。
「妳在看哪呢?」
我以為她會喊痛,結果她對我說出了截然不同的話。
「只是因為妳在這裡,所以我才看著妳罷了。」
我粗略交代了事實後,就聽到「嗯──?」這樣表示懷疑的聲音,但她也沒再多說什麼。她把書放在床上,轉向我的方向,微微嘆了一口氣,接著扯了一下我的前髮。
「把眼睛閉上吧。妳不是要睡覺嗎?」
仙台同學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明亮的房間頓時消失,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我抓住她蓋著我雙眼的手,將其從我臉上扯開。
我視線的前方是仙台同學。
我不是刻意要看她的,但我還是和她四目相對了。
──好近。
我與仙台同學的距離比剛才縮減了不少。
我慌忙拿開抓著她手腕的手,卻不小心碰到了放在一旁的小說。書「唰」的一聲掉在地上,但她沒有要撿起來的意思。
「仙台同學,離我遠點。」
「是宮城妳先靠過來的吧。」
最先靠過去的確實是我。
這點我不否認。
但我不記得我有靠那麼近。仙台同學不知為何正盯著我看。
「就算是這樣,仙台同學妳自己也靠過來了不是嗎?」
「是這樣?」
「對。而且妳要朗誦,也不用靠這麼近吧?」
我這麼說道,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仙台同學卻充耳不聞。
她摸著我的耳垂。
先是溫柔地撫摸,捏住後再往旁邊輕輕一拉。
她的指尖爬過我耳後,害我癢得不得了。
仙台同學的手不斷緩慢觸摸,就像是要讓我想起暑假似的,我不由得往她的手腕拍了幾下。
「抱歉。」
仙台眨眼間露出嚇到的表情,但又立刻道歉,一屁股坐在地上。
「撿起來。」
我抬起身子,手指掉在地上的書本後,仙台同學便乖乖把它拿了起來。她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在應該是剛才中斷位置的部分停了下來。
「我繼續唸下去了。」
仙台同學語氣平板地說道。
「不用再唸了。」
「妳不是要睡嗎?」
「不睡了。」
正確來說是我「睡不著」,但我沒有必要告訴她正確的事實。我從仙台同學的手中拿走書本,放到枕頭上。雖然作業還沒完成就被扔在一旁,但我還是沒有下床。無事可做的仙台同學也沒有轉回桌子的方向。
因為命令只到一半就結束,房間裡無比寂靜。這樣的沉默不是件好事,我有點坐立難安。我不想閒下來,便用指尖敲著書本。
我只聽得到「咚咚」的微小聲響。
仙台同學背靠在床邊。
我從床上可以看見她平常看不見的髮旋。當我想著伸手去摸的時候,她忽然說了一句「對了」,接著說道:
「宮城,妳們班決定好文化節要辦什麼了嗎?」
她口中突然冒出學校預定在下個月舉辦的活動,於是我立刻把握住這個話題。
「還沒。仙台同學妳們班呢?」
「我們班都沒什麼幹勁,應該就是辦個展覽糊弄過去吧。」
「真好啊。」
突然開始對話總比沉默不語好得多,所以我想盡辦法把話題持續下去。
要是我們能聊得如此安穩,真希望可以早點做到。比起聊麻煩的考試,聊這種話題遠遠更好。儘管我們的態度依然有點僵硬,但還是很接近以往的模樣了。
「宮城妳們班不是這樣?」
「大家都說這是高中最後一次的文化節了,想要努力做點什麼,留下難忘的回憶。」
我覺得好麻煩。
說是大家,其實情緒高漲、討論要辦什麼的同學也就一半左右。雖然剩下的一半人似乎覺得隨便辦些什麼就好,但因為班上最醒目的小團體是推動這個話題的核心人物,所以其他人都不敢有意見。
「宮城妳也想努力做點什麼嗎?」
「沒有很想,我覺得隨便弄弄就可以了。」
「這樣也比較輕鬆呢。」
仙台同學轉過頭來對我笑道。
要是我和她同班就好了。
她掛著笑臉這麼說完後,便緊抿嘴唇。
「差不多該繼續寫作業了吧?」
仙台同學把視線移到桌子上。
「不想寫。」
「那我繼續朗讀?」
「……還是寫作業好了。」
「那來這兒吧。」
「不用妳說我也會過去。」
我下了床,猶豫片刻後便坐到仙台同學的對面。
◇◇◇
要上大學。
在暑假前仙台同學就開始這樣說了,就算我不問,我也覺得她會去外縣市讀大學。
她不過就是把我料到的結果說出來而已。
只是這樣罷了。
但我還是有點震驚。
正確來說,令我感到震驚的其實是我自己,因為我只是聽到一件預料中的事,腦中卻一直都在想它。
根據暑假我去仙台同學家時見到的景象,我可以推測出她想去外地升學的理由。
她想離開家。
理由應該就是這個。
如果這個理由正確,那我就無法改變仙台同學的升學規劃。
不對。
不是這樣。
我不打算改變仙台同學的志願學校,就算改變了也沒有意義。在我們從高中畢業的那刻,我們的關係就會結束。而且她的未來應該由她自己決定,不是我可以干涉的。
我明明很清楚,可仙台同學回去後,我卻一直坐在她稍早坐過的位子上動也不動。
因為我們沒有一起吃晚飯,所以我還沒吃東西。
但我肚子不餓。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拿著換洗衣物向浴室走去。要是慢吞吞地泡澡,我恐怕又會一直想那些有的沒的,所以我只是沖了個澡就往床上一躺。
這樣下去我也能考上當地的志願學校,雖然我的成績不足以讓我考上仙台同學要去的那所大學,但我的目標畢竟不是考上一間好學校,所以也沒什麼問題。
根本就是她管我管太多。
明明不知道我的實際成績,卻說出隨隨便便的話,要我和她上同一所大學。如果我說想去外縣市升學,我爸爸大概會同意,但以我現在的成績,我不可能和仙台同學上同一間學校。就算把暑假時我們一起努力的份也算進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要是她看到我下個月期中考的成績,應該也會說我不可能考上了。
報考理論上不會上榜的大學只是白費工夫。
「……我為什麼要想得這麼認真啊。」
我骨碌地翻了個身,將電燈關掉。
爸爸今天也沒有回家。
一想到不只這個房間,整個家裡全都沒有燈光,我就覺得有些不安。
「沒事的。」
我才不害怕。
我在心中喃喃道,接著闔上雙眼。
或許是因為上床的時間比平常早,我完全沒有睡意。即使如此我還是緊緊閉著眼睛。
一隻羊,兩隻羊。
雖然我試了數羊這種經典的入睡法,睡魔卻依舊沒有到來。結果我就只能在半睡半醒、沒有睡得很深的狀態下迎來早晨,我沒有辦法,只好出門上學。
走進教室後,我的頭還是因為睡不飽而昏昏沉沉的。
就算上了一兩個小時的課,我的腦袋還是像籠罩著一層霧一樣模糊不清,老師說了什麼也完全沒有印象。等我回過神時,已經是第三節課的下課時間,和亞美一起來找我的舞香正在對我說話:
「志緒理,要走囉。」
「咦?」
「下節課在試聽教室。」
舞香這麼說完後,亞美就接著催我:「快點快點。」
「啊,好。」
我匆忙拿出課本和筆記本並站起身來。舞香不待我確認有沒有東西忘記帶,便說著「來吧,趕快走了。」同時抓住我的胳膊。接著我就和她們倆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慢吞吞地前進。
雖然我不是早睡早起的人,但我也不太會因為失眠而睡眠不足、早上就昏昏沉沉到差點睡著的程度。
我之所以提不起精神,無疑是仙台同學的錯。
因為她說出那種幫人決定未來的話,害我想睡覺,也沒辦法認真上課。
真的有夠火大。
我就像是在發洩似地跺步前進,走廊上響起咚咚咚的聲音。響聲讓我昏昏欲睡的腦袋清楚了一些,我又繼續在走廊上用力踏地,隨後就聽到了舞香的聲音。
「志緒理,前面、前面。」
「前面?」
「來這邊!」
舞香拉了我的手臂。
我的身體有些傾斜,注意力也從腳底移往前方。
我和仙台同學對上眼。
──咦,仙台同學?
為什麼?
不,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畢竟是在學校裡,仙台同學出現在走廊也不用大驚小怪,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回過神來就發現她離我很近過。當我正為理所當然與非理所當然的事件同時發生感到驚訝時,我就撞上仙台同學的肩膀了。
「哇!」
我們不是擦肩而過,而是肩膀與肩膀撞在一起,我因而感覺到一陣疼痛。我一個人無法支撐被舞香拉過去而傾斜的身體,導致我發出了差點摔倒的叫聲。
「志緒理,妳沒事吧?」
舞香支著腳步踉蹌的我一邊說道,我轉頭看她。
「沒事。」
我站穩身子後答道。
我的視線從舞香回到仙台同學的方向,茨木同學和她的朋友們的身影也一起映入眼簾。
「葉月,沒事吧?」
「嗯,我沒事。」
我的目光無法從茨木同學身上移開;她正和仙台同學進行我和舞香剛才的對話。
──仙台同學的身旁是我的位置。
當我正想把腦裡浮現的這句話抹去時,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嗓音說著「抱歉喔。」
「妳沒受傷吧?」
仙台同學露出在我家時鮮少展露的和藹態度,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我不擅長應付這樣的她。
我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我沒事。是我走路沒看路,我才要跟妳說抱歉。」
要說我和仙台同學誰錯,那肯定是我。
雖然我面向前方,但我根本沒在看路。
舞香有提醒過我快撞到人了,我卻沒聽進去。
若要根本溯源,原因絕對在於仙台同學,但我不可能在這裡說出這件事。
「妳沒事吧?」
我不知為何叫不出「仙台同學」,只能再次問出已經在這裡重複過幾次的問題。
「沒事,我來撿吧。」
仙台同學這麼說著,撿起掉在地上的課本。我見狀才終於發現,我自己的課本和筆記本也不在手中。
「抱歉,我自己撿。」
我蹲了下來,撿起筆記本,接著就在我把手伸向鉛筆盒的時候,仙台同學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來撿。」
仙台以平靜的口氣說道。
她沒有放開我的手腕。
握的力道強到生疼。
「我自己撿就好。」
如果這裡是我的房間,我只要強硬地告訴她「給我放開」就行,但這裡是學校,因此我只能選擇溫和的用詞,讓她放開我的手。
「啊,抱歉。」
她放開了用力抓著我手腕的手。
「這樣就是全部了嗎?」
仙台同學把撿起來的課本交給我,同時這麼問道。
「嗯,全部了,謝謝妳。」
「不用客氣。」
仙台同學對我露出好似人偶的嫣然笑容,隨即邁開步伐。她立刻走過我的前方,走廊上只聽得到茨木同學的聲音了。
我拍了拍課本和筆記本,又拍了拍鉛筆盒,接著對舞香和亞美說了句「走吧」。
「──妳跟仙台同學發生過什麼事嗎?」
舞香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我。
「發生過什麼?」
「她看妳的眼神有點不妙,而且她不是還抓住妳的手腕?妳們之間沒發生過什麼事吧?」
「是因為很痛吧?畢竟撞得還蠻用力的。」
我不覺得她有用那種眼神看我。
但被她抓住的手腕有點疼。
沒有留下痕跡。
我不知道仙台同學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看著曾被握住的手腕。
和我與仙台同學相撞之前一模一樣。
我居然在想,要是有留下一些不會消失的東西就好了,我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第2話 宮城不知道何謂客氣
我感覺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和宮城說話。
有一次我曾經把她叫來音樂準備室,和她單獨談話過,但那次頂多算是在放學後時間的延長。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我朋友面前進行類似對話的行為。
明明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卻覺得很不得了,或許我有點失常了。其實我沒必要回頭,但我還是一直想要回頭。
「葉月,我看妳好像在發呆,妳真的沒事嗎?」
我聽到羽美奈出乎意料大聲的話音,便看向旁邊。
「抱歉,我只是在想點事情。」
「妳又會撞到人的喔。」
聽羽美奈輕鬆地哈哈一笑,我回了一句「這倒是」,繼續在走廊上前進。
就算我豎起耳朵,也聽不見宮城的聲音。
只有羽美奈和麻理子的聲音傳進耳中。
「剛才那個女生,我記得她叫……宮城吧?妳們交情很好嗎?」
羽美奈就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她的確叫做宮城,然後我們的交情其實不算很好。」
「暑假時妳們倆不是一起出去了嗎?」
「誰和誰?」
「妳跟宮城。」
「妳沒認錯人?」
我已經慣於說謊,因此這話我說得毫不費力。
「我應該不會認錯妳吧。」
羽美奈或許頗有自信,她緊咬著這個話題不放。
「我是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見到妳們的,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羽美奈這麼說道,說出了一個車站的名字。那裡是暑假時,我和宮城為了進行朋友遊戲而一起去看電影的地方。因此她看到的人無疑是我和宮城,她並沒有認錯。
「妳這麼說的話──」
在抵達教室前方的時候,我為了修補說出口的謊言,就像在回溯記憶似地緩緩說道:
「我想起來了,我親戚家在那附近,我是去那裡的時候偶然遇到宮城的。」
「真稀奇,葉月妳居然也會忘記事情。」
一直默默聽我們交談的麻理子用開朗的聲音說道,同時看著我。
「我也是人嘛,有些時候也是會忘記的。」
當我邊笑邊走進教室的時候,我聽到了羽美奈好像不太高興的聲音。
「不管妳和她交情好不好,我都無所謂,我只是在想,妳應該不是因為她,暑假才不怎麼陪我吧?」
羽美奈坐到座位上,對我投以頗有怨言的眼神。我沒有走去自己的位子,只是繼續和她說下去:
「我說過暑假時我要去補習班,所以比較難碰面嘛。倒是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和男朋友去約會。」
「在那種地方?」
「有時候我們也會去一些不同的地方啦,畢竟在那裡不會碰到同校的人,所以我們就稍微出點遠門了。」
看來適得其反了。
明明我和宮城特地選了一個應該不會碰到熟人的地方。
我沒預料到羽美奈竟然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甚至去了和我一樣的地方。
「你們感情真好,我好羨慕。」
我微微笑著推進話題,羽美奈的心情似乎也因為我說的這句「羨慕」而變好了。她好像不打算再追究我與宮城的事情,但我也不想讓她回想起現在這個話題的開端,於是我掛著笑容繼續和羽美奈談論她的男朋友。她或許已經把宮城拋到腦後,開始講起她那天和男朋友去了哪裡,吃了什麼等等。
我不會嫉妒別人的幸福,但這個話題我實在沒什麼興趣,所以我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羽美奈的聲音。
我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
沒有宮城的痕跡,雖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妳剛才撞到她的時候有受傷嗎?」
麻理子或許是覺得盯著自己的手瞧的我有點可疑,便將頭探過來。
「沒受傷,不用擔心。」
「真的?」
「妳看,我就說沒事吧?」
我揮了揮手給她看。
「合格。這樣妳跟男朋友去約會的時候就能牽手了。」
「妳又馬上這樣說了。我沒有那樣的對象啊。」
「我知道,妳快去交一個吧。」
「就算交了,大概也不會牽手。」
「為什麼?牽一下嘛。」
麻理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麼希望我牽手?」
我向羽美奈和麻理子兩個人問道。
這個問題沒有什麼深刻的涵義,我也不覺得問題的答案能幫上我多少。宮城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但她不是我的戀人,我也不認為自己能牽著她的手一起走。不過就是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會特別意識到些什麼罷了。
「一般來說都會牽手吧。」
羽美奈這麼起頭,麻理子也接著說「去約會總會牽吧」。
「我知道了,葉月想要的是健全到連手也不牽的關係。」
麻理子捉弄似地說道,接著伸出手來,我則是握住了它。
她的手和宮城的沒什麼區別。
同樣暖和又柔軟。
羽美奈的手大概也差不多吧。
但宮城和她們倆明顯不同。
我不是想和她牽手,但我想觸碰她。剛才在走廊上撞到她的時候也是,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抓住她的手腕了。這種感情並不像麻理子說的那麼健全。
「怎麼了,妳有喜歡的人?」
羽美奈用興致勃勃的表情看著我。
麻煩大了。
在眼下這種狀況中,就算我說沒有,她也一定會繼續追問「那至少有在意的人吧?」。
「是誰,是誰?」
我聽著麻理子愉悅的聲音,正想要隨便想出一個答案的時候,鐘聲響了。
「要上課囉。」
在絕佳時機響起的鐘聲,宛如正義夥伴一般幫了我一把。我一坐到座位上,老師便立刻走進教室。
課程開始了,教室裡響起老師的聲音。
我把寫在黑板上的文字抄到筆記本上。
我用右手在白紙上空白的地方寫下「宮城」,又把字跡擦掉。
在學校也想和她說話。
我自己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彷彿要把老師的聲音蓋過去似的。
……這太荒唐了。
我和宮城在學校完全沒有話題能聊。何況直到現在,每次我們倆在她房間獨處時,有時還是會出現漫長的沉默。
我把多餘的事情趕出腦海,將課本翻過一頁,同時讓自己專注在把筆記本填滿的舉動中,不知不覺間,一如往常不長不短的上課時間就結束了。當我想著要和羽美奈她們一起去吃午飯,正準備起身的時候,我聽見了收到訊息的提示音,便從書包裡拿出手機。
我重新坐好,看著畫面。我收到的,是宮城像平常一樣要我放學後過去的訊息。儘管我昨天才去過她家,她今天卻又再叫我過去。她這樣做並不讓我意外。
我在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多半是要追問這件事吧。
問題在於,我無法說明為什麼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腕。我大可跟她說我想碰她,但我不覺得她會接受這種答案。想必她還會再問我,為什麼我想碰她。
我不想把宮城還給她的朋友。
我不可能告訴她,我想觸碰她的想法中帶有這種情感。雖然以大小來說,它大概只有金平糖那麼大,但我仍然不該把這種不適當的感情投射在她身上。
我傳訊息和宮城約好放學會見面,接著起身離席。
一想到她要問我走廊上的事情,我的頭就開始痛了。
好麻煩。
不過,我並不覺得和她見面很麻煩。
◇◇◇
眨眼間就來到了放學時分。
我和羽美奈她們分別,在已經走慣的路上前進,經過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後,我到達了宮城家。
我走進她房間,解開襯衫的第二顆扣子。
儘管氣氛依然微妙,但我漸漸習慣了。
我接過五千圓,背靠著床坐下,接著宮城就拿來裝有麥茶和汽水的玻璃杯,將它們放到桌上。她猶豫了一會兒後,也在我身旁坐下。雖然和以往相比,我們之間還有些距離,不過自暑假結束以來,我身旁這個位子終於得到填補,還是讓我鬆了口氣。我們很難馬上恢復原狀,可至少我們正在逐漸回到原本的模樣。有時候是不太順利,但這也沒辦法。就算只有看起來像也好,只要我們做的事情和暑假前一樣,不久後我們的想法應該就會慢慢跟上了。
宮城默默拿出課本和講義,在桌子上攤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幹勁,我只看到她老老實實在寫作業。
我也翻開課本和筆記本,開始寫起習題。
昨天我告訴宮城「和我考同一間大學吧」,我說這種話明顯很不負責任。雖然我對認為一定考不上的她打包票,但我覺得憑她現在的實力,要考上的確不容易。
進入暑假之後,我們時常一起念書。
宮城表示不懂、要我教她的次數也在確實減少。可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覺得她能達到合格的水準。
我只是覺得,如果她從現在開始準備,她或許就能考上。這需要她本人的幹勁,要是她表示想和我考同一所大學,我也會幫她一把。但我不能強迫她。
就算真的考上了同樣的大學,也不一定就會發生什麼。
她已經決定好我和她的這段關係何時結束,而我也同意了。
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如果我和宮城讀同一所大學,似乎會很開心罷了。
「仙台同學。」
我聽到宮城的聲音便抬起頭。
「妳有不懂的地方嗎?」
「我不是要說這個。今天那是怎麼回事?」
果然啊。
宮城連續兩天把我叫來的理由。
我已經預料到,但我佯裝不知。
「什麼怎麼回事?」
「妳不是在走廊上抓著我的手腕嗎?」
「我只是想撿妳掉在地上的東西而已。」
「如果只是要撿地上的東西,沒有必要抓住我的手腕吧?」
「只是手稍微碰到一下罷了。」
「我不覺得那叫做稍微碰到。」
好麻煩。
就算她一直追問我不想說出口的話,也只會徒增我的困擾。
而且要是我說實話,她想必也會很困擾。
為了我們彼此著想,「我不想把妳還給妳朋友」這句話我還是別說出來比較好。
「……妳想要我怎麼回答?妳告訴我妳希望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提出能夠和平解決這件事的意見。
如果她有什麼想要我說出來的,我照著說出來就可以結束。就算把這件事繼續拖下去,也不會得到令我們都滿意的結果,因此隨便怎樣都好,早點結束它比較重要。不過我知道這種答案不會讓她滿意。
我不是要妳這樣做。」
「那妳希望我怎樣做?」
「告訴我妳抓我手的理由。」
「我只是想碰妳,所以就碰了。」
我說出其中一部分的緣由。
「什麼跟什麼。好好回答我。」
「我回答了。」
「那妳想碰我的理由又是什麼?」
我覺得她最好別問這種問題。這樣我們都能和平地過日子。
「宮城啊,妳是明知我答不出來,才故意這樣問的吧?」
我為了中斷這串接連不斷的問題而如此問道,但我沒有得到回答。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說出下一句話:
「就算沒有理由,有時候也是想碰的吧。」
我這麼說著,向宮城伸出手。
儘管現在的我們之間比以往多了些距離,不過我的手還是馬上就碰到了在我身旁的她。我摸著她的臉頰,把手掌貼了上去。雖然宮城的表情因不悅而扭曲,我卻還是沒把手放開。從緊緊貼住的地方傳導過來的體溫讓我感覺心情不錯,我接著讓手從臉頰往下滑,碰到她的脖子。
我現在對她的想法想必是不純潔的。
「哪會毫無理由就想碰人?」
「既然妳這麼說,妳碰我的時候,又有什麼理由?」
「我是──」
宮城語塞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把我放在她脖子上的手拉開。
「仙台同學,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這裡,妳都一直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著,同時垂下視線。
「我也不懂──宮城,快點下今天的命令吧。」
再這樣下去,我沒有自信能保證不出任何事情。我知道只要是在她面前,維繫我理性的螺絲就不會發揮作用。
雖然表面上我們裝作一如往常,但其實我們還沒回到原本的樣子。一旦有一些微小的刺激,特意裝出來的表象就會輕易破碎。
與其任憑未知的事件發生,不如讓宮城來命令我。她應該只會下一些無關痛養的命令,這樣總比現在的狀態好得多。
「那麼,讓我給妳打耳洞。」
宮城沒有抬起視線就說出了「耳洞」這個詞彙,這實在抄出了我的預料,讓我下意識地反問道:
「耳洞?」
「對。在妳的耳朵上打洞。」
昨天她要我朗讀,我卻摸了她的耳朵,如今她或許是要回敬我昨天的舉動,她抬起頭拉了拉我的耳垂。
「絕對不要。」
我對她堅決說道。
像耳洞這樣以後也會留下來的東西是不行的。
宮城總是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跡,而她實際上也時常這樣做。我一直容許她到現在,但這是因為那些痕跡很快就會消失。
可是耳洞就不一樣了。
我無法像往常一樣接受它。
「為什麼不行?」
「因為會違反校規。」
宮城沒打算克制的手不斷摸著我的耳朵,於是我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用力拉了一下,她便老實鬆開捏著我耳垂的手指,她的聲音也透露出戀戀不捨的感覺。
「仙台同學,妳裙子弄那麼短,還染頭髮,這已經違規了吧?」
「這種程度還在容許範圍內。」
「妳一直都是這樣。」
「這樣是哪樣?」
「自己制訂規則,還一副這樣理所當然的表情。」
「訂個規則而已,有什麼關係。不管裙子還是頭髮,都在老師不會生氣的範圍內,既然沒有惹老師生氣,那就不算違規了吧?」
校規並沒有那麼嚴謹。雖然字面上寫得很嚴格,但執行這些校規的老師並沒有像校規那樣嚴格。只要大致上遵守,老師就不會生氣,他們還會認為你有遵守。我只是制訂一些規則,讓自己的行動維持在「大概範圍」,並且遵守它們而已。
「妳這樣太狡猾了。」
「如果妳覺得我這樣狡猾,妳也跟我一樣不就好了?妳把裙子再調短一點會比較可愛喔。」
我抓住宮城半長不短的裙子稍微拉了拉,我還來不及把它縮短到不會惹老師生氣的極限,手背就被拍了一下。
「現在的長度就夠了。別說那些了,下次再弄也可以,讓我給妳打耳洞吧。」
「換別的命令啦,這樣真的會違反規則的。」
雖然我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她卻還是一臉死不放棄的表情。
一言以蔽之,就是「無法接受」。
她心中多半是這麼想的。
「我絕對不會讓妳穿耳洞的。」
我像是叮嚀似地,對似乎很堅持要在我耳朵上打洞的宮城重申道。不管她怎麼堅持,我的答案都不會變。就算我能接受大部分的命令,有些命令我也是無法接受的。
「穿耳洞哪裡違反規則了?」
「製造一直留在身體上的傷口,不就類似暴力行為?這樣不是違反規則了嗎?話說回來,妳想讓我戴什麼樣的耳環?讓我看一下。」
儘管我不打算接受宮城的命令,但我有點在意她準備了怎麼樣的耳環。不過她沒有把東西拿出來,而是以比剛才還小的音量說:
「我沒買,但要是妳讓我穿耳洞,我就會去買。」
「妳不用買也沒關係。何況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我耳朵上要開洞。」
「……我只是想實驗看看老師會不會生氣而已。我覺得有時候妳也應該被老師提醒一下。」
宮城嘀嘀咕咕地說著不知是真是假的理由,但這想法實在不怎麼有趣,我忍不住抱怨起來:
「別拿人做實驗啊,想點更好的理由吧。」
「只要有更好的理由就可以嗎?」
「不可以。」
我不知道宮城到底在想什麼,但我認為要在我耳朵上打耳洞的命令還是太沉重了。
就算我們之後上了不同的大學,我再也見不到她,我也不需要會一直留在身體上的東西。只想在我身上留下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這種事我可敬謝不敏。
「那妳別動。」
宮城說出的這句話只讓我有不妙的預感。
「妳想做什麼?」
沒有回答。
她伸出手代替回應。
不過她的手沒有碰到我的耳朵,而是放在我的肩膀上。
她是刻意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跡的嗎?
明明她就在我眼前,我卻不是很明白她在想什麼。儘管相較於我剛開始來這裡的時候,我們的對話有所增加,但也只是這樣而已,我並沒有完全理解宮城這個人。她總是藏起自己的真實想法,今天也不例外。她沒準備耳環,就想在我耳朵上打洞,我無法判斷這是出於一時衝動,還是因為這個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理由。
我覺得光靠表面上的對話,實在很難拉近彼此的心理距離。不過要讓身體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零還是很簡單的;宮城的嘴唇碰到了我的耳朵。
她的黑髮傳來洗髮精的柔和香氣。
我的身體一下子就習慣了這對過去曾觸碰過我的嘴唇。儘管我把宮城比誰都更接近我的事實當成理所當然,但我還剩一點的理性告訴我,我不該接受。
「宮城妳等一下。」
我推了推她的肩膀。
熱度離開了互相接觸的地方,我的耳邊傳來一道聲音:
「因為妳不讓我開耳洞,這是替代。」
對於這道過於接近的聲音,我推她肩膀的手也隨之抖了一下。
她呼出的氣息就像在撫摸我的耳朵似的,我覺得有點癢。
「妳老實一點,又不會讓妳受傷,這命令很簡單吧?」
我聽見了這道宛如糖果餅乾般輕盈的聲音,接著一個濕濕的東西撫過我的耳朵。
我馬上就明白,那是舌頭。
緊緊貼上來的那個東西有點熱度,只要它動一下,我就會有一股顫慄的感覺,讓我冷靜不下來。不過以前也曾發生過這種事。理性要我拒絕服從,但另一方面,又有一個自己告訴我,這種程度的命令不需要拒絕,我不妨接受。
我的感情在這兩個選項間搖擺不定。
溫暖的舌尖讓我的理性屈服,我按她的命令老實坐著,隨後某個硬物抵到了我的耳朵上。
那多半是牙齒,而這種時候大概都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宮城,快鬆開。」
過去的經驗驅使我推著宮城的肩膀。
雖然我的手出了很大的力氣,她卻依然紋絲不動。
她用牙齒夾住我的耳垂,使勁一咬。
「這樣很痛!」
我在出聲的同時又拍了她的肩膀幾下,接著她的牙齒就刺進我耳朵的肉裡。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咬著。
痛到足以讓今天銘刻在記憶中。
不對,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燙。
無論是向我吹來的氣息,還是洗髮精的味道,我都辨認不出來了。
「就說很痛了!」
我猛力拍了一下宮城的身體,她便立刻抖了一下。
輕而易舉就縮短的距離也輕而易舉地拉長了。
「宮城,妳真的咬得太用力了,比開耳洞還過分。妳根本不是要打洞,而是想把我耳朵撕碎吧?」
儘管我沒有穿過耳洞,但我猜一定不像現在這麼疼。宮城就是在我的耳朵上咬得這麼用力。我不知道她這股衝動從何而來。
「我沒有咬這麼用力。」
「就是有。妳真的不是笨蛋嗎?這樣會受傷的好不好?」
我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再看了一下指尖。
上面沒有血跡。
但我無法相信。
我感覺就是有地方流血了,可當我打算抽桌子上的衛生紙來用時,它和鱷魚盒套一起不見了。
「喂,宮城,我要抽衛生紙,妳別整盒拿走啊。」
我對抱著鱷魚的宮城抱怨道。
「妳又沒受傷。」
她找藉口似地說完後,把衛生紙盒放在桌子上。
宮城不喜歡我不服從命令的態度。
多半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把鱷魚拿走。
她的行動總是這樣衝動又令人摸不著頭緒。
她時常對我這樣。
只是她變了。
換作以前,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會覺得做我不喜歡的事情很好玩,如今卻不一樣了。她的表情讓人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愉悅的成分,若形容得更精確一點,她看起來有點不安。
她對我做了那麼過分的事,露出這種表情也太任性了。
這是她自作自受,我沒必要讓步。
「就算妳擺出這種表情也不行。」
我從端坐桌面的鱷魚背上抽出衛生紙,擦了擦耳朵。
薄薄的紙張依然潔白如初,沒有沾上任何血跡。
「我覺得和往常一樣就是了。」
宮城以和往常有些不一樣的表情這麼說道,試圖把鱷魚搶走,而我對著她的手拍了一下。
「妳照照鏡子就知道有沒有和往常一樣了。」
「不要。」
宮城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看起來就像一隻被棄之不顧的小貓般無依無靠,害我以為我才是做錯事的那一個。
「──注意別弄痛我啊。」
我吐出彷彿要容許她行為的話語。
雖然現在的我們不應該做這種行為,但一下下還是可以的。
我之所以會開始這樣想,不是因為我改變了想法,而是宮城的問題。全都是一臉無依無靠的她不好。
「真的可以嗎?」
「這不是命令嗎?」
我拉了拉她的襯衫,表示我會服從她的命令。
是的,因為是命令,所以沒辦法。
只要是在規則的範圍內,我就沒有拒絕的權利,因此我只能接受她的命令。
「那妳乖一點。」
我再次聽見了剛剛已經聽到過一次的話語,接著她的體溫靠近過來。
那個溫暖的東西猶豫不決地碰到我的耳朵,彷彿要把被咬過後尚未消退的疼痛舔掉一般攀了上來。舌尖按壓著的地方還比剛才牙齒碰到的地方大。我並不討厭這種一下離開一下碰到的感覺。
她的牙齒碰到了我的耳垂。
回想起那股疼痛的我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過她這次用的力道並不大,而是輕輕的。她就像在測試我可以容忍她多用力一樣,用她的硬物夾住我的耳朵。她的牙齒正緩緩地、溫柔地觸碰著,我感覺得出她花了很大工夫,就為了不要把我弄疼。我接收到的刺激明明很小,我的意識卻一直往那邊去。我知道自己的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讓我冷靜不下來。
我在耳邊感受到宮城的呼吸。
她吐氣的聲音太過接近,害我的胸口也跟著吵嚷不休。
可是只要她在我觸手可及的範圍內,我還是會感到安心。
但這樣依舊太過火了。
她給予我的刺激和現在的我們並不相稱。
她太極端了。
這不是不弄痛我就什麼都可以做的意思;我推著她的額頭,要她離我遠一點。
「宮城妳等一下,雖然這樣不痛,但有點糟糕欸。」
「我──」
她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接著她難得老實地說了句「抱歉」。
我輕輕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然後將鱷魚放在我和她中間。我從它背上抽出衛生紙,就像是要抹去她的痕跡似地擦著耳朵。
「仙台同學,像剛剛那種時候,妳都是怎麼樣的感覺?」
宮城一邊摸著鱷魚的頭,一邊以若無其事的口氣問道。
她剛才明明還把說到一半的話吞回去,現在又問出讓這個舉動沒有意義的問題,害我差點嘆氣出聲。
「妳要不要自己體驗一下?」
我向不負責任的宮城伸手,想摸摸她的耳朵,她卻隨即用誇張的動作把身體向後一仰,我伸出的手沒能碰到她的耳朵。
「我開玩笑的。」
我輕描淡寫地說著,對她露出笑容。
要是再縮短原本就已經很近的距離,只會讓我們都覺得不舒坦罷了。
這種不小心脫口而出的、毫無意義的話,只要包裝成玩笑再丟掉就好了。
儘管我這樣想,宮城卻用十足認真的語氣回道:
「──如果妳能讓我幫妳穿耳洞,我就同意。」
她說同意,是指同意我對她做同樣的事,這讓我不由得盯著她看。
只要我付出耳朵被打洞的代價,我就能對她做出她剛才對我做的事。
聽到這個極有魅力的條件,我瞬間陷入迷惘,隨後我又討厭起這樣的自己。
「妳是傻瓜嗎?先不說這些了,羽美奈看到我跟妳走在一起了。」
我打斷這個危險的對話,把話題轉往別的方向,宮城的注意力也跟著移到羽美奈這個名字上。
「咦,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去看電影的那天,她似乎也在那裡。我跟她說我只是湊巧遇到妳。」
「她信了?」
「大概吧,不過就算她不相信,我也不在乎就是了。」
「我也不會再和妳出門,所以沒關係。」
宮城冷冷地說道,拍了拍鱷魚的頭。
我靠在床邊,看著心情貌似不太好的她。
「妳一定還想再跟我出去對不對?」
我刻意這麼說完後,就馬上聽到了回答。
「我再也不會和妳一起出門了。」
這種時候,她就會像拉長的橡皮彈回原位時那樣,以乾脆到令人害怕的速度一口回絕。我不知道她是對誰都這樣,還是只有對我時才這樣,所以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一旦她想接近我,她就會逕自靠近過來,絲毫不考慮我的心情,滿意了之後卻又疏遠我,我覺得她這樣真的很過分。
「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的。」
雖然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但我又找不到其他想說的,所以我只能嘆口氣,把鱷魚扔向她。
第3話 見不到仙台同學也沒關係
把書從書架上拿出來,再放回去。
仙台同學遵從我的命令,一直重複著這種簡單的作業。偶爾我還能聽見她嫌熱,但我沒有回她。明明九月已過一半,卻還是如此酷熱難耐,雖然這是事實,可要是再調低空調的溫度,對我來說就太冷了。
整理書架。
今天的命令任誰都能輕鬆完成,可我也沒什麼很想讓仙台同學做的事情。要是隨意下達命令,她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麼過火的舉動,為了避免那種情況,我只能下達不用怕她做得太超過的命令。
「宮城,這本書放哪?」
仙台同學轉過身,讓我看到她手上的那本漫畫。
「妳想放哪就放哪。」
我坐在桌子前方的地上,如此回答道。
希望架上的書籍可以分門別類排好,又或者是中意的書可以擺在伸手就能搆到的位置……我對書本的排列頗有講究,但如今我甚至不需要再向仙台同學說明。過去我已經請她幫我整理過好多次書架,而她總是能把書本排好,方便我拿書,所以我也沒有必要插嘴。
「這種要求才是最麻煩的。」
即使仙台同學嘴上如此抱怨,她還是把漫畫塞進了書架。
她心靈手巧,對於這種事情得心應手。她就像在玩拼圖遊戲一樣調整書籍的位置,逐步填滿書架的縫隙。
虧她看起來是個遊戲高手,實際上她卻玩得很爛。
我回味著唯一一次和她玩遊戲的經歷,同時朝她看去,接著我的視線定格在她的耳朵上。
結果仙台同學還是不讓我在她耳朵上打洞。
雖然戴耳環會違反校規,也會被老師罵,但不只茨木同學有戴耳環,其他一些人也有在戴。就算仙台同學努力想要避免被老師注意,她遲早也會戴的。既然這樣,讓我打個耳洞又沒關係。
但仙台同學沒有遵從我的命令。
五千日元並非萬能。
有些事情也是辦不到的。
雖然我明白,但我現在還是想在她毫髮無損的耳朵上打洞。
「對了,大學怎麼辦?」
仙台同學頭也不回地問道。
「什麼怎麼辦?」
「如果妳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學,我是可以教妳唸書。」
「我不會考的。」
即使能和仙台同學考上同一所大學,能像現在這樣和她獨處,那想必也只能持續到大學畢業為止。她甚至有可能在大學畢業前主動將這一切結束掉。
如此一來,還是盡早結束最好。
在她主動結束之前,由我自己來終止這段關係,這樣我才能避免受傷。
「這樣啊。」
仙台同學以不陰沉也不開朗的語氣回道,又繼續填補起書架的空缺。
「……但我還是會唸書的。身為一個應考生,我姑且得複習一下。」
這句話不是謊言。
以前由仙台同學幫我完成的作業,現在我已經能自己完成,而今天的份我也寫好了。雖然不是很想寫,但我還是把題庫擺在桌子上。
「就算要報考的大學不同,妳有不懂的還是可以問我。」
「不用擔心我,妳自己好好唸書吧。」
「不用妳說,我也會努力備考的。」
仙台同學並沒有轉頭看我,只是淡然地回答。
她沒被夏季襯衫覆蓋到的手腕,和暑假時毫無二致。那雙手白皙到讓人難以相信她是走路來我家的,皮膚上沒有任何瑕疵。
她還在穿長袖襯衫時,我曾在她的手腕上留下過痕跡。
那個痕跡消失得比我預料的還快,而耳洞與它不同,會一直留在身上。如果她身上留有任誰來看都一目瞭然的痕跡,不管她的身邊有誰,我應該都可以很放心。
雖然我沒在學校和她說過話,但我希望其他人可以知道,她有一部分時間屬於我。
──真是一點也不乾脆。
我明知仙台同學絕對不會遵從「讓我打耳洞」的命令,我卻還是不肯死心。這種心態,和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捶胸頓足的小孩子如出一轍。
「宮城,我整理好了。」
仙台同學邊說邊轉過身來。
她裸露出來的手腕仍然白皙無比,耳朵也同樣光潔。她身後書架上的書和之前的排列不同,但漫畫和小說都擺得很整齊。
「宮城妳們班文化節打算做什麼?」
在我身旁坐下的仙台同學問道。
「開咖啡廳。」
──都三年級了,文化節隨便應付一下就好。
雖然老師沒有明說,但對於文化節該做什麼,大家都已經有約定俗成的默契。儘管三年級生應該集中精神應考,每年也還是會有班級採取不「隨便應付」的態度。今年我們班就是後者。
「看來不管是事前準備還是活動當天,都會很麻煩的樣子。」
對於她有些同情的語氣,我立刻回應道:
「的確很麻煩。要準備的東西數不勝數,我現在就很頭疼了。」
「要製作女僕裝之類的?」
「又不是女僕咖啡廳,再怎麼說也不用那麼大費周章。」
「什麼嘛。虧我還想說,要是妳穿女僕裝我就去看看的。」
仙台同學吃吃笑著,用聽起來完全不像感興趣的口吻說道。
「如果是女僕咖啡廳,我就只會在內場了。」
這次文化節的活動內容,是班上的中心人物選定的,所以也沒有人反對,但光是開普通的咖啡廳,我就覺得很麻煩了,我不可能還穿女僕裝去接待仙台同學,絕對不可能。
「妳至少會當一下服務生吧?」
「輪班制。」
「那我還是去看看妳好了。」
「絕對不要來。」
「其實妳很希望我來不是嗎?」
「沒有,別來。」
仙台同學的唇角眉梢都是笑意,看起來完全就是在拿我尋開心。
其他年級和班級應該也有開咖啡廳,加上仙台同學已經和我約好不在學校裡說話,因此她並沒有理由找我。我馬上就明白,來看看我不過只是嘴上說說、開我玩笑罷了。
她這種地方總是讓我光火。
「先不說這個了,下星期就要開始咖啡廳的準備工作,我可能會比較晚回家。」
我不能再繼續和仙台同學聊那些無聊的話題,所以我先把必須告訴她的事情說出來。
「這表示文化節結束前都不會再叫我來了?」
「如果時間無法配合,應該就是這樣了。」
文化節之後還有期中考,因此就算要準備咖啡廳,也不會每天花心思在這上面。但即使如此,時間還是會比現在更難配合。
「我知道了。」
我聽著仙台同學一如往常的語調,心臟就像是被緊緊攥住一般越來越難受。
雖說仙台同學她們班只是辦個展覽應付一下,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準備。這應該會佔用她放學後的一些時間,何況她還得去補習班。這些安排是無法改變的,她也不會去改變,因此「我知道了」的這句回覆並未超出我的預料。只是我不覺得她這個回答是我想聽到的。
我緊握手掌,而後鬆開。
準備文化節和去補習班。
僅僅因為這兩件事情,我們的生活就變成了兩條平行線。
距離文化節只剩兩週。
如果要說得精確一點,是不到兩週。
就算見不到面,時間也不會久到哪去,頂多就是一個寒假或春假那麼長而已。過去我們也有過好一陣子沒見面,她會和平常一樣應該也是很正常的。
儘管只是一閃而過,我還是覺得很遺憾。這樣的我好奇怪。
這種想法多半是錯覺。
我不可能會覺得寂寞,仙台同學想必也和我一樣。
「真希望這一切可以早點結束。」
我嘩啦啦地翻著仙台同學隨意放在桌上的教科書。當我碰到宛如自己的所有物般熟悉的課本時,我感覺自己躁動的心平靜了下來;什麼事都覺得很麻煩,不想面對文化節、期中考和升學考試的想法也變淡了。
「欸,別亂翻啊。」
仙台同學一邊抱怨,一邊用筆尖戳我,但我還是繼續翻著,直到她用力刺了我一下,我才把手縮回去。
要是可以交換課本。
這樣我就可以用仙台同學的課本來上課了。不過她的課本和我的天差地別,上頭寫了很多筆記,字跡也不一樣,別人一定很快就會發現課本不是我的。
不對啊,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想要交換課本呢?
或許這是因為暑假和之前不同,那時我們偶爾也會碰面。我太過習慣有她在身旁的時光,導致我因為可能暫時見不到面而有些感傷。肯定是這樣沒錯。
我看向默默看著課本和題庫的仙台同學。
解開的兩顆扣子和領帶。
頭髮一如往常編得很漂亮。
我拉了拉她有些鬆開的領帶。
「我還要再下一個命令。把這個解下來。」
「……為什麼?妳又要把我綁起來了?」
仙台同學投來戒備的視線。
「才不是。」
領帶和耳洞不同,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
大家繫的領帶都一樣,只要我和仙台同學不說,就不會有人發現。
這次的命令就是這樣。
──仙台同學和我交換領帶。
這命令簡單又不會留下痕跡。
我知道想要交換一些東西的念頭很奇怪。
即便如此,到文化節結束前。
我還是想交換一段時間。
我摸著自己的領帶,就像在沒有別人的房間換衣服似地,將它解了下來。
「宮城妳為什麼要解開領帶?不是解開我的嗎?」
仙台同學有些意外地問道。
「是交換,我和妳換。」
我把解下的領帶放在桌子上。
「……交換的理由是?」
「就算沒有理由,有時候也會想交換一下的。」
「一般來說,沒有理由是不會想要交換的吧?」
「既然妳毫無理由就想碰我,那我即使沒有理由也可以交換領帶。」
就算沒有理由,有時候也是想碰的吧?
我問她為什麼要在走廊上抓住我的手腕時,她是這樣回答我的。就算沒有理由也沒關係──這個歪理明明是她自己說的,她現在卻在講那些五四三,讓我覺得很奇怪。不過她看起來完全沒有要解開領帶的意思;她試圖從我的口中問出解釋。
「沒有理由嗎?」
「仙台同學妳好囉嗦。閉嘴乖乖解開就對了。」
她越來越煩人了。我用力拉了拉她的領帶,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覆:
「好啦好啦。」
看來她仍然不太能接受我不告訴她理由,不過她還是解下了自己的領帶,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
領帶是制服的一部分,每個人都一樣。
何況它不過只是一塊布,沒什麼特別的。
話雖如此,此時繫在我脖子上的領帶和我的不同,我感覺它比較沉重一些。
「妳滿意了?」
仙台同學輕聲說道,把手伸向桌子上我自己的領帶。不過我趕在她拿到前,一把將領帶搶走。
我覺得自己還沒滿足。
除了領帶之外,制服還有其他的部件。
「既然要交換,就別拿回去啊。」
仙台同學提出理所當然的主張,想要把領帶搶回去。
「襯衫也要交換。」
無論領帶還是襯衫都一樣。
這些一樣是制服的一部分,只是塊剪好的布,不管交換一件還是兩件,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所以我也可以同時交換領帶和襯衫。
這種謬論一定會惹仙台同學生氣。
我應該避免對她下這種命令。
我明知她會作何回答,但我無法抑制想聽到她回答的想法。
「意思是要我脫下來?」
仙台同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如果妳有不脫就能給我的方法,妳也可以不要脫。」
「這已經是魔術了吧?」
「那就脫下來。」
我單刀直入地表明態度後,便將領帶遞了過去,仙台同學接過領帶後,就把它捲了起來放回桌子上。我原本以為她會馬上問我「妳是笨蛋嗎?」她卻一言不發。
命令的內容是交換襯衫,而不是只要她脫衣服,但我也很難說這種命令到底算不算違反規則。
規則並沒有明確規定什麼命令可以下,什麼命令不能下。
只要命令還在沒有違反規則的範圍內,仙台同學就不能抗拒,然而受規則約束的命令有許多穿插交錯的地方,使界線越來越模糊不清。
她只要拒絕掉混在一起的命令中,她應該拒絕的那部分就可以了。
「真的是交換吧?」
正在深思的仙台同學再次確認道。
「對,交換。」
「只是交換的話,可以啊。」
仙台同學三兩下就背叛了我的信任,解開襯衫的第三顆扣子。
即使很難界定這個命令有無違反規則,她也應該拒絕。
她明明很清楚這點,卻還是接受了。既然她沒有說我違反規則,那我也只能順其自然,看著她解開來的扣子。
仙台同學毫不猶豫脫下襯衫,比暑假的時候乾脆許多。
和那時不同,這次我們沒有對話。
仙台同學一直沒有說話,我也只能默默地盯著她。
她的內衣是白色的,就和下雨那天看到的一樣。
但我不記得是不是同一件了。
隱藏在內衣底下的胸部看起來形狀姣好。
這麼說來,在行為有些過火的暑假最後一天,雖然有隔著內衣,可仙台同學還是摸到了我的胸部。但我當時沒有摸回去,我總覺得有點虧了。
現在的我只要稍微伸手,不管什麼地方都能碰到。
無論是她柔軟的胸部,還是光滑的側腹,對我來說都是觸手可及。
「宮城也快點脫吧。」
仙台同學把襯衫遞到我的眼前,就像是要中斷我的邪念似的。她看我沒有收下,便伸出手指抵在我的手腕上,於是我抓住了她的那隻手。
至今我從來沒對別人產生過這種念頭,但現在的我很想觸碰仙台同學的身體。
我的手指緩緩滑動,在她的上臂上爬行。我用力一按,指尖就陷入了比軟糖柔軟、比棉花糖有彈性的肌膚裡。但我還是沒能碰到她的胸部和側腹。在我猶豫要觸碰其他的什麼地方時,她掙脫了我的手,把襯衫塞進我的手裡。
「妳不是說要交換嗎?趕快把襯衫給我吧。」
仙台同學語帶不悅地催促。
我把接過來的襯衫放到桌子上,繫好掛在脖子上的領帶,接著我起身打開衣櫃。
「喂,宮城。」
雖然仙台同學責難我沒把我的襯衫換給她,但我並未回應,而是從掛在衣櫃裡的衣服中裡挑出一件交給她。
「給妳。」
「欸,給我新的會不會太賴皮了?」
我塞給她的是白襯衫──學校指定的制服。這裡是我的房間,所以我不用脫衣服,也可以把襯衫交給她。
「我才不賴皮。妳穿就是了。」
「妳就是賴皮。快點脫啊。」
「我又沒說要用正在穿的來換。」
「……宮城小氣鬼。」
仙台同學不悅地皺起眉頭,但她隨即就像妥協似地攤開了手裡的襯衫。
她憤恨地盯了襯衫一會,接著又瞪我一眼。雖然她看起來很想大肆抱怨,但最後她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穿上我的襯衫,繫好我的領帶。
襯衫的扣子依舊有兩顆沒扣上。
那件襯衫穿起來似乎不是很舒服,她扯了扯袖子。
接著又說了一次「小氣」。
◇◇◇
感覺脖子那邊不太自在。
領帶既沒有繫太緊,也沒有繫太鬆。
大概是因為纏在我脖子上的這塊布不是我的東西,我才會心神不定,覺得不太自在。
我拉了拉領帶。
不論外觀或觸感,仙台同學的領帶都與我的毫無二致。舞香和亞美也都沒有注意到我換了條領帶,所以任誰來看、任誰來拉一下,它都只是一條普通的領帶。
只有我和仙台同學知道,我們的領帶不一樣了。
「志緒理,別光顧著看領帶,看路啦,這樣很危險的。」
舞香剛說完,就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放在領帶上的注意力因而轉向外界,舞香大喊的聲音一下子湧入我的耳中。
熙來攘往的行人。
汽車行駛的聲音。
傳入耳中的聲音讓我的腦袋一下子動了起來,我這才想起我是在前往購物中心的路上。
是去買東西嗎?
我把手從領帶上拿開,抬起頭來。
再幾天就是只能用麻煩來形容的文化節了,雖然我沒有什麼幹勁,但我還是有在幫忙準備。因為今天有人說希望招牌能再稍微裝飾一下,所以我決定用放學後的時間去買材料。
「妳再發呆就會撞到別人了哦,就像妳之前撞到仙台同學一樣。」
亞美笑著這麼說完後,舞香便有些傻眼地說:
「只是撞到人倒還好,要是妳不小心走到馬路上而被車撞,那可就慘了,所以妳一定要小心點。」
「抱歉。」
穿著制服和西裝的人們在這條人行道上來來去去,什麼時候撞到別人都不奇怪。不過就算我撞到人,只要對方不是什麼怪人,總能有辦法解決,可是車子就不能這樣了。我不在乎文化節怎麼樣,但如果我被車撞到而送醫,我會很傷腦筋的。不管只是去看診還是住院,我都不想要有那種無聊的預定。
我當然沒打算在馬路上走,但如果我已經迷糊到忘記我是要去購物中心,那麼就算走到馬路上去也不意外。
從那之後,我就沒見過仙台同學了。
因為她要準備文化節,還要去補習班,我們的日程總是無法配合。我傳訊息問過她好幾次,但她都回覆我說她要去補習,延期的安排也因為準備文化節而泡湯。如果我還要去醫院,那計劃又要繼續延後了。
「志緒理,妳最近老是看著領帶,上面是有什麼東西嗎?」
舞香指著我的領帶說道。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有沒有把它繫好而已。」
我向前踏出一大步,從舞香刺向我胸前的視線中逃離。但這次換亞美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在說「妳逃不了了」。
「妳怎麼會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儀容來呢,真可疑。之前妳不是都不在意的嗎?」
「一點都不可疑,我只是覺得有點不一樣而已。不說那些了,我們是要買什麼啊?」
即使繼續追問下去,我也無法回答,因此我只能中止這段對話,順便再把害我心神不寧的原因,也就是仙台同學的領帶,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我有寫便條。」
舞香說完,就從裙子的口袋裡拿出一張對半折的紙。這張紙幾十分鐘前還是筆記本的一部分,我看了一眼,發現上面甚至還有一些我不太清楚用途的東西。全部都買的話好像會很重,但我覺得這樣還是比在教室裡幫忙好。
我們一邊抱怨東抱怨西,一邊朝著購物中心前進。
雖然這天氣沒有盛夏的時候那麼熱,但白色的襯衫還是緊緊黏在了背上。我總覺得沒法穿上仙台同學的襯衫,便把它收到衣櫃裡,因此不同於我對領帶的關注,我完全不在意身上穿的這件襯衫。不過我很好奇仙台同學怎麼處理我的領帶和襯衫。
我曾在學校裡見過她。
但如果只是用看的,我根本不會知道她穿在身上的襯衫和領帶,是我的還是她自己的。
我想見她,直接問她把我的制服怎麼樣了。
「要是文化節能快點結束就好了。」
亞美回應了我的自言自語。
「雖然準備很麻煩,但文化節本身還是蠻開心的呀。對吧,舞香?」
「是啊。今年是我們最後一次文化節了,就到處看看吧。」
「……我其實也不是不期待就是了。」
我在亞美和舞香的歡笑聲中含糊地回答道。
我本身並不討厭文化節這類活動。去年我玩得還蠻開心的,前年也差不多是這樣。對我來說,無聊的只是被一些人所謂「享受活動吧」的熱情捲入其中而已。
明明只要班上那些中心人物自己去嗨就好,其他人卻也都被迫跟著一起嗨。如果今天我沒有去買東西,我就可以把仙台同學叫來家裡了。
雖然事到如今,早點回家也於事無補,但我還是想早點回家。
正當我的腦海為這種消極的想法所占據時,我聽到了亞美積極的話語。
「沒關係啦,等會我們就悠閒地買買東西再回去吧?」
「亞美,我們今天不是來買個人物品的啊?」
舞香揮了揮手上的便條紙給亞美看。
「那些隨便買買也可以啦。我們趕快搞定,打發一下時間再回家就好了。」
「妳又說這種隨隨便便的話了。」
「跑腿那麼認真也沒用呀。志緒理妳也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大概吧。」
我並不是要效仿亞美無憂無慮的心態,但一直去想那些無能為力的事也沒用。最好的還是快快結束這麻煩的採購,三個人開心一下再回去。
我和她們倆一起進入了購物中心。
舞香單手拿著便條紙,蒐羅起大量用途不明的材料。成了搬運工的我和亞美,根本就像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我們跟在舞香後面,完成了跑腿的任務。
「妳們要喝點什麼嗎?」
幾乎全靠舞香的採購結束之後,亞美的一句話讓我們決定了下一個目的地:美食街。
這次換亞美帶頭走在前面。
當我們搭上電扶梯,聊著一些無聊的話題,剛好經過雜貨店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
換作平常,我不會注意到那家店,甚至連走路的速度都不會變。只是我注意到了擺在店門口的飾品。那是一條在銀色鏈子上掛著小飾品的項鍊,看起來很適合仙台同學。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接著我聽到了舞香的聲音。
「怎麼了?看到什麼可愛的東西了嗎?」
「沒有。」
我立刻回答道,於是原本自顧自往前走的亞美也走了回來,開始看起那條項鍊。
「之前妳生日的時候,我是不是該送妳飾品比較好?」
「如果妳喜歡那種的,說一聲我就會買給妳了啊。」
舞香遺憾地說道。
我很喜歡上星期她們倆送我的生日禮物──鉛筆盒和書套。鉛筆盒我在收到禮物的那天就開始用了,而書套也套在了當時讀到一半的小說上。這兩個都是我想要的東西,因此並沒有飾品更好這回事。
「我不是想要,只是因為剛好看到了而已。」
沒錯,我只是偶然看到那條項鍊,因而想到仙台同學而已。用我平常給她的五千圓就能買到那副飾品,我不是買不起,但它不是我能買來送給她的東西。何況我本來就不可能送她項鍊,也沒有機會送。如果我知道她的生日,我或許就有機會送她,但是我不知道她的生日,也從來沒有問過。
……就算知道,大概也不會給吧。
不用多想也能知道,我們並不是會互送禮物的關係。如果我不給,就算發現適合她的東西也沒有意義。
「要去店裡看看嗎?」
舞香對我問道,我則是很乾脆地回答:
「不用了。」
「不看的話就走吧。」
亞美口吻輕鬆地說完後便邁開腳步。舞香又問了我一次:「真的不看看嗎?」,但我的回答沒有改變。因為看了也沒用,所以沒有必要回心轉意。
◇◇◇
仙台同學沒有來。
不管昨天還是今天,我都沒有等她來,但在文化節的這兩天裡,她始終沒有來我們班。
『要不要去看看妳呢?』
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她所說的這句話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我知道她不會特意來看我,所以我沒有等她。我只是到了高中最後一次文化節在喧鬧之中結束,收拾工作也大功告成的最後,才想到她沒有來而已。
我看著已經有一半同學離開的教室。
雖然我對開咖啡廳不怎麼積極,但看到模擬咖啡廳撤收後的教室,空蕩蕩得讓人難以相信白天的喧鬧,我還是覺得有些寂寞。
文化節本身蠻有趣的。
我和舞香她們一起去了平時不會去的一年級教室,也看了在體育館辦的活動。在咖啡廳裡被呼來喚去的經驗也終將成為美好的回憶。仙台同學完全不在其中,並不值得讓我在意。
只是因為她說了些奇怪的話,讓我有時候會想起來這件事而已,對我而言,她來不來都沒有差別。我自己過得很開心,待會我還要和舞香她們一起去吃飯,所以我不在乎仙台同學怎麼樣了。我對她沒有任何感覺。她現在想必是在慶功宴之類的場合,又或者是跟茨木同學她們在某個地方玩吧。
我看著書包,裡頭裝滿了文化節過後遺留下來的痕跡。
其中有充當咖啡廳制服的圍裙,以及不久前才脫掉的、全班統一的T恤。
這些東西肯定不會再用到了。
對我們這些不會在這裡待到明年夏天的三年級生來說,這些衣服就和夏季制服一樣再也穿不到了。進入十月份後,制服換成了秋裝,短袖的襯衫也換成了長袖。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穿仙台同學的襯衫。我再也沒有機會穿上她那件靜靜躺在我衣櫥裡的制服了。
「志緒理,妳準備好了嗎?」
在教室的一角,舞香對我問道。
「嗯。」
我重新繫好仙台同學的領帶,拿起書包。
「那我們快點走吧,肚子都餓了。」
隨著亞美的話語,我們三個人離開了教室。
和文化節的時候不同,走廊上看不到任何人影,我們踩在地上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清晰。當我們下了樓梯,快要走到鞋櫃那邊的時候,我書包裡的手機發出了聲響。
「是志緒理的嗎?」
我點頭回應舞香的問題,並停下了腳步。我拿出手機看著螢幕,上面出現了仙台同學的名字。
『妳還在學校嗎?』
她從來沒有傳這樣的訊息給我過,我不由得緊緊握住了領帶。
她沒有對我問過這樣的問題。
如果我在學校會怎樣?
如果我不在又會怎樣?
我無法從未曾見過的這種訊息中,想像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無論我怎麼想,我都想不出答案,所以我只簡單回覆了一句「在」。下一刻我又馬上收到了一則新訊息。
『我在之前的地方等妳』
我們在學校並沒有親近到能靠一句「之前的」就讓人進入狀況,然而我還是立刻明白她說的是哪裡。
只有我和仙台同學兩個人講過話的地方。
音樂準備室。
她一定是在那裡等我。
「抱歉,我忘了點東西,我去拿一下。然後,今天我沒辦法去了,我父親叫我早點回家。」
我自己也覺得這個藉口有點假,但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理由,所以我只能一口氣說完,接著掉頭就走。
「怎麼這樣──!我們一起去拿妳忘記的東西,妳也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嘛。」
亞美的聲音從後方追來,我回頭道:
「父親要我快點回去,真的很對不起。妳們兩個自己去吃吧。」
「啪!」我雙手合十拜託道,接著舞香便毫不猶豫地說:
「如果志緒理不去的話,下次再約也可以呀。對吧,亞美?」
「也是啦──之後再找個有空的日子吧。總之我們先去拿東西。」
「啊──沒關係啦,這樣不好意思。因為可能要花些時間,我還是一個人去吧。」
「抱歉了。」我再次道歉後,亞美便發出「唔──」的低吟,一臉沒辦法地說:
「那我們就先走了,志緒理妳什麼時候有空?」
「我會配合妳們的,妳們倆決定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和舞香自己決定囉。」
「抱歉啊,謝謝妳們。」
我揮手告別兩人,朝著舊校舍走去。
學校中大多數學生已經離開,空蕩蕩的校園帶有不祥的氣息,彷彿可以從這裡通向另一個世界。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但外面仍然明亮,因此走廊並沒有那麼昏暗。然而,隨著舊校舍越來越近,能見到的學生逐漸減少,讓我感到有些害怕,於是加快了腳步。我像是要躲掉自己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似地打開了音樂準備室的門,而仙台同學就身處在樂器堆中,彷彿要隱藏起自己的身形般。
我在燈光下朝她走近,隨後她向我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
我們曾數次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因此也不算很久不見。
「我們約好了不在學校裡說話的吧。」
「那妳不來不就好了?只要妳回我『我不去』就可以了。」
她微笑著倚在擺放樂器的架子上。
「妳有事情找我不是嗎?叫我過來肯定是有事要說吧。」
我不去。
我大可以這樣回答,但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我沒有這樣做。我的手指擅自回覆了「在」,嘴巴也擅自向舞香她們解釋我不能和她們一起吃飯的理由。不過我不想特地和仙台同學說這些。
「我叫妳過來,是因為我想和妳一起享受文化節。」
仙台同學用手輕輕敲擊著存放樂器的架子,裝出刻意的語調說道。
「文化節早就結束了,而且在這種地方是要享受什麼?這種玩笑很無聊。如果妳沒事,我就回去了。」
「我還沒說完。」
她縮短了原本不長不短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她卻抓住了我襯衫的袖子。
「如果我說想和妳逛逛文化節,妳會笑我嗎?」
在我準備抱怨之前傳來的這句話,聽起來雖然沒有那麼認真,卻又不像是開玩笑,讓我很難回答她。話雖如此,我們之間的氛圍更沒有輕鬆到可以讓我們沉默不語,因此我只能簡短地回答道:
「會笑。」
「也是呢。如果宮城妳對我也說了同樣的話,我也會笑妳的。」
「……明明妳根本沒有來我們班上。」
仙台同學應該知道我們不能一起逛文化節,也知道這是實現不了的。但如果她真的有那樣的想法,至少也該到我們班露個臉吧。
然而最後她還是沒有來。
我認為這就是她的回答。
她今天也只是像往常一樣拿我尋開心而已。
「我們又沒有約好。」
聽到這冷淡的聲音,我知道我的猜測並沒有錯。
「我看我還是回去吧。」
面對抓著我襯衫袖子的仙台同學,我推了推她的肩膀。但我們的距離還是很近,她不肯鬆開我的衣袖。
「羽美奈她們啊,一直在吵想逛這想逛那的。」
「妳在說什麼?」
「我沒去妳們班上的理由。」
「我沒問妳理由,而且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我以為妳會想知道的。」
「並沒有。我要回去了,放開我。」
「我不放。」
仙台同學縮短了原本就已經很近的距離。她剛才只是抓住我的襯衫袖子,現在卻緊緊扣住了我的手腕,用力把我拉了過去。
我本來沒有打算動,但由於失去了平衡感,我又向仙台同學靠近了一步。原本我只是過去了一步,大約幾十公分的距離,她卻繼續靠了過來,我們的嘴唇因而差點碰到。
我本能地扭開了臉,躲開她明顯不是偶然而是故意的動作。然而她沒有放過我,又繼續往我的臉湊過來,於是我用力推開了她的雙肩。
「這種事不能做的吧。」
不會再接吻了。
雖然沒有定下這樣的規則,但我就是這樣覺得。
「但暑假的時候妳也親了我啊?」
「暑假結束了,我不會再和妳接吻了。」
「可是夏假結束後,妳不是還對我的耳朵又舔又咬嗎?」
「耳朵不算。」
我明確地說完後,仙台同學小聲地說了一聲「是喔?」接著拉了拉我的領帶。
「宮城,這條是我的吧?」
「那又怎麼樣?」
「既然妳想要我的領帶和襯衫,還要我脫給妳,那親吻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是想要,也沒有要妳脫。這只是交換而已。」
我堅定地說完後,仙台同學便不滿地回應道:
「那麼,交換結束。妳現在馬上把領帶和襯衫還回來。就在這裡脫吧。」
「妳應該知道我身上這件襯衫不是妳的吧?之後我會把它和領帶一起還給妳,這樣總行了吧?」
「不行。」
制服已經改為秋裝,襯衫也換成了長袖,因此仙台同學之前穿的短袖襯衫不在這裡。這種事應該一眼就能明白,她卻不想改變她的回答。
「現在就在這裡還給我。」
仙台同學沒有退讓,一直催我還給她。
「別命令我。」
「我沒有命令妳。我只是跟妳說交換結束了而已。」
「那麼仙台同學,妳現在應該也要把我的襯衫還回來吧?」
「當然了。」
「妳不是換成秋裝了嗎?怎麼可能還得回來啊。」
「襯衫我帶來了。領帶是妳的,馬上就能還給妳。」
「妳是在騙我吧。怎麼可能會有人帶襯衫來文化節?」
「如果妳覺得我在騙妳,妳要不要確認一下?我就把它放在那邊的書包裡,妳儘管打開看。」
仙台同學轉過頭,看向存放樂器的架子。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那裡放著一個我熟悉的書包。
打開確認大概沒有什麼意義。
看她說得如此堅決,那書包裡想必有我的襯衫。如果是她,就算能事先料到這點並把衣服帶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妳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妳讓我親妳,我就允許妳不用馬上還給我。」
「妳很賴皮欸。要換回來就事先跟我說啊。這樣我今天就可以帶來了。」
「妳才賴皮。上次妳都沒把襯衫脫掉。」
「那時候我又沒說要用正在穿的衣服來換,我一點都不賴皮。」
「既然交換的期限沒有定下來,我現在要妳立刻還回來也不算賴皮吧。我們彼此彼此,不是嗎?」
現在的仙台同學有點不正常。
她以前不會這麼說話的。
雖然她會想方設法讓我按照她的意願行動,但她從未如此強硬地說出自己的欲望過。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的。
或許是因為我們直到文化節結束前都沒見面。
我能想到的理由也就這個而已,但我同時也不認為她會因此就變了個樣。
「才沒有彼此彼此。而且我們不是本來就約好不要在學校裡說話了嗎?妳先確實遵守規則再跟我說這種話吧。」
如果不這樣,我也會變得不正常的。
要是仙台同學不遵守規則,我們就會像一支失靈的指南針般無法確定方向,從而朝著不該去的地方前進。如果我們跑到一個無法回頭的地方,那就麻煩了。仙台同學幾個月後就會拋下我,所以我不想再跟她有深入的來往。
「……都是文化節上看起來很開心的妳不好。」
仙台同學低聲說道。
「為什麼妳知道我看起來很開心?」
「因為我看到了。」
「妳自己也應該很開心吧?」
在去年的文化節上,我看到了她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雖然今年我沒看到她,但我覺得她肯定也是一樣開心。
然而,她沒有回答。
她反而放鬆了抓住我胳膊的手。
「既然妳那麼不想被我親,那妳就逃吧。我不會去親一個討厭到想逃的人。如果妳想逃,我會讓妳走,不會去追妳的。」
「意思就是我可以選擇?」
「就是這樣。選擇權在妳手上,我會聽從妳的選擇。」
「……仙台同學妳真的很賴皮。」
她總是不做選擇。
她將決定權交給我,觀察我的反應。
而那些交到我手上的選項早已有答案了。
「快點決定。不然妳就沒得選了喔?」
說完,仙台同學鬆開了我的手。
第4話 想與宮城做的事,宮城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宮城是做出了選擇,還是認命了。
只是,她沒有逃走。
即便我放開手,她還是待在我面前。
我之所以會把宮城叫到音樂準備室,只是因為想和趁我不在時享受文化節的她談談,並不是想要吻她。我本打算對她抱怨個兩句就放過她。因此,儘管我心中有些陰鬱,但整體而言應該還是很健全的。
可是──
文化節的這兩天,她一直在等著我。
準確來說不完全是這樣,可宮城就是說了這種話,因此我原本只想跟她稍微談談就好,卻演變成了這種情況。
問題全都在說話出我意料的她身上。
我沒想到宮城竟然記住了我半開玩笑的話,我也沒料到她會那樣說。這些大概就是我行為失當的理由。
「宮城。」
我小聲呼喚她,手也碰觸到她的臉頰,可她依然沒有逃走。儘管她看似不滿,卻還是留在了我的面前。這意味著宮城默許了我接下來的行動,因此我緩緩湊近。她動也不動,但她一直看著我,彷彿是想抱怨什麼。
「閉上眼睛。」
我對一直盯著我的宮城如此說道。
「不用妳說,我也會閉的。」
傳入我耳中的話語流露出不滿的感覺,這讓我明白她不會老實閉上眼。她很常這樣,於是我把摸著她臉頰的手緊緊貼了上去。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閉眼,依然直勾勾地看著我,根本不像是個接下來要被親的人。
雖說我們之間也不是那種會在意氣氛的關係就是了。
我拿她沒辦法,只好率先閉上眼,讓我的嘴唇與她的重疊。
感覺與暑假的那次沒什麼兩樣。
我早已熟知這份柔軟與溫暖,唯獨心臟的反應完全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學校這個地方不合適,我自己都感覺心跳聲吵鬧得難以置信。我難以忍受一直在體內迴響的心跳聲,所以我只是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便退開了,結果下一刻她就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
雖然沒有到讓我想掙脫開的程度,但她抓得也算是蠻用力的。我沿著這隻手看了過去,她帶著一副想咬人的眼神,卻沒有咬過來。很難說她已經坦然接受了我,但她似乎也沒有那麼討厭。要是她真想要咬,她早就大咬特咬了。
那麼,這隻手意味著──
我低頭看向抓著我手臂的那隻手。
「宮城,很痛。」
沒有回應。
她明明聽得見我說話,卻沒有鬆開手。不僅如此,她甚至還用力到好像能讓指甲陷進去的程度。
我看著宮城的臉,她正一副很不開心的表情。
我試著將臉湊近了些。
宮城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動作。
而只要我離了遠一點,她就會拉我的手臂。
我不討厭她像這樣用一些小動作來挽留我。
「我能再來一次嗎?」
我明明知道答案,卻還是故意問了出口。她既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只是像催促般地拉了拉我的手臂。
我覺得她這種反應很可愛,但我不會跟本人說,畢竟要是她跑掉就麻煩了。
我慢慢把臉靠過去。
這次換宮城在我們嘴唇重合前率先閉上眼睛。
心跳聲依然喧囂而迅猛。
我跟宮城已經接吻好幾次。
都快習以為常了。
但我大概還是很緊張。
我只是輕輕觸碰到嘴唇而已,既沒有用力貼上去,也沒有用舌頭去舔,可嘴唇重疊的部分卻格外灼熱。我一抓住宮城的肩膀,便感覺手跟著燙了起來,心臟也因為接觸的地方增加而越發躁動和苦悶。
我雖然不想把臉移開,但我還是這樣做了,結果她依然抓著我不放,不過她沒有很用力,我也不覺得痛。
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再親一次,接著更用力地吻了上去。
宮城沒有逃走。
我的心臟稍微安分了些。
我不想與她分開,所以我吻得比前兩次更久。
宮城與我之間的距離,比我跟其他人在一起時都還要接近。
體溫在我們相接觸的地方交融。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舒適。
我想要進一步感受她的熱度,於是用舌尖碰了碰她的嘴唇,結果我的肩膀還是被她推了一下。在我老實退開三步後,她開口道:
「我沒說妳可以那樣親。」
「那樣是哪樣?」
「還問哪樣,就是妳剛才做的那樣。」
「妳不說清楚的話,我也不知道啊。」
「既然不知道,那就別親了。」
宮城總會在這種時候含糊其辭。雖然這反應很有趣,但我也想知道要是追問下去會怎樣,所以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每次她的心情都會變差,聲音也會更低沉。
因為這事時常發生,我也不是處理不了,可我今天不想惹火她。不過我還是想再看看她的反應。
「不是剛才那樣的就可以嗎?」
儘管我覺得此舉可能會讓她生氣,但還是走近兩步,把臉湊了過去,接著我就聽到了她不高興的聲音。
「在那之後才過了一個月而已,妳再忍耐一下吧。」
她所說的「那」一定是指暑假的最後一天。自那天起,我們的嘴唇就再也沒有相碰過。
「妳的意思是,妳也在忍耐著想要接吻?」
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問有些壞心眼了,但同時我也很好奇她會如何回答。
「不要擅自曲解我的意思。一直說這種話很好玩嗎?」
「很好玩。」
「仙台同學妳太差勁了。」
想要接吻。
宮城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但我希望她能這麼說。
要是再發生暑假那種事就麻煩了。
不能放任那種事情繼續下去。
我本是這麼想的,可如今再和宮城接過一次吻後,我開始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想了。在書店收下她五千圓的那天所定下的規則更因此失去了意義。
「接個吻而已,有什麼關係。這種事已經不算是違反規則了。」
「就是有關係。」
宮城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就定個可以接吻的規則吧。」
「不要。」
聽從宮城的命令來換取五千圓。
原本我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才接受這種做法的,但如今它已經超過了打發時間的範疇。過去定下的規則讓我厭煩,而堅持遵守的宮城太不知變通,我同樣不喜歡。
世上有個很方便的詞叫「隨機應變」。
只要沒人發現,就可以在學校裡交談,或是接吻。只要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關係,那規則像這樣寬鬆一點,應該也沒有問題。
「宮城就這麼不想接吻嗎?」
「妳這種問法太狡猾了。」
「意思就是妳想親囉。那讓步一下吧。」
「……反正就算繼續做這種事,妳也遲早會去很遠的地方。」
「我們上同一所大學就可以了嘛。」
「那仙台同學妳就留下來啊。」
「咦?」
我聽到一句宮城絕對不會說的話,讓我不由得盯著她看,她則是抿緊了嘴唇。
「宮城?」
叫她也沒有回應。
下一刻,她反而移開了視線。我希望她能看向這邊,於是碰了碰她的臉頰,結果我就聽到她用冷淡的聲音說:
「不要碰我。」
我無視她的話語,把手掌貼到了她的臉頰上。平常她一定會將我的手甩開,但今天沒有。
「仙台同學,把我的領帶還給我。」
宮城說了個合理的理由,要我拿開放在她臉頰上的手。我沒理由拒絕,便老實取下領帶遞給她,隨後她也把我的領帶還了回來。
我在她開口之前,說出另一件同樣得要她交還的東西:
「宮城,我的襯衫就送給妳了,畢竟沒機會再穿到它,妳就拿著吧。再來,我是不是該把妳的襯衫還給妳?」
我告訴她,我有把她的襯衫帶來,不過我的書包裡其實根本沒有要還的東西。就算她要我還,我也還不出來,但我不覺得這會引發什麼狀況。
「並不是非得今天還。」
儘管她的說法有點含糊,不過她的意思就是將襯衫交給我了。接著她補上一句話以改變話題:
「妳今天為什麼要叫我出來?」
「我剛才說了,『我想和妳一起享受文化節』。」
「麻煩妳認真回答。」
「因為好久沒見面了,我想稍微跟妳聊聊。」
宮城在文化節之前還一副看似不感興趣的態度,但我今天看見的她似乎相當開心。
到頭來,即便不跟我見面,她也能過得很開心,而要是我去見她,只會讓她很不高興。況且我不能在學校裡和她說話。再說了,今年的文化節又不像去年那樣開心。這兩年我應該都是一樣過的,我的感覺卻不一樣。
因此,我傳訊息給了宮城。
我不想讓文化節就這樣無聊地結束。
只是因為這樣罷了。
「妳說剛才的叫做聊天?我可不覺得那樣算聊天。」
宮城低聲說道。
「雖然做得有些過頭,但也聊過了不是嗎?」
儘管做了聊天以外的事,但也算是聊過的。
粗略總結下來,說是聊天也不成問題。
「沒聊過。」
「聊過了吧。妳要是覺得沒聊夠,也可以再聊一下。」
「我沒說過那種話。」
宮城不滿地補了句「聽了就火大」,但似乎沒打算繼續抱怨我。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這句話與其說是詢問,更像是在宣布既定事項,而宮城也點了點頭。我們並沒有在這裡待多久,但文化節已經結束很長一段時間了。日落的時間一直提早,天色早就暗下來了。
「我先出去?」
考慮到宮城不想被人看到我們一起走,我便如此詢問道。
「……仙台同學先走,我會跟著妳到鞋櫃那邊。」
「跟在後面也許會被人看到哦,沒問題嗎?」
「我會保持在別人看到也不會起疑的距離,而且──」
「而且?」
我似乎能想像到她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不過我還是問出口了,接著一道不悅的聲音就傳入了我的耳中。
「舊教學樓很嚇人。」
「要我牽著妳的手嗎?」
「別做那種多餘的事情。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已經夠黑啦,妳要不要走我旁邊?」
「絕對不可能。妳快到走廊去。」
宮城皺著眉頭打開門,並推了推我的後背。
我無奈地走了出去。
「啪嗒啪嗒啪嗒」,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響起,隨後又傳來了另一道彷彿在追趕著我的腳步聲。我一回頭便看見了宮城,感覺自己心情比文化節時要舒暢得多。
◇◇◇
宮城阻止了我,我卻阻止不了自己。
冷靜下來想想就能明白。
我今天很不對勁。
暑假時,宮城將我的臥室描述成「很普通的房間」,而我便坐在其中的床上,微微嘆了口氣。
我竟然在學校裡把宮城叫出來,還強迫她和我接吻,我一定是腦子有問題。
豈止是強迫,實際上還真的親了。
但我並不後悔。
宮城沒有逃走,所以她也同罪,和我毫無二致。因為她想親,我才會親的。肯定是這樣沒錯。
──這些全都是騙人的。
雖然宮城允許我吻她,但強迫她的人是我。若是我沒有強吻,就不會發展成那樣了。我很清楚我現在只是在騙自己,可清楚歸清楚,事到如今我還是想和她接吻,因此我覺得自己還是下地獄算了。
我用力吐了口氣,感覺連腦漿都要吐得一乾二淨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再次長嘆了一口氣,就像是要將肺裡的空氣全部排掉一般。接著我躺在了床上。
有件襯衫正掛在房間牆邊的衣架上。
這件短袖襯衫是宮城的,最後我還是沒有把它還回去,它就一直掛在牆上,那裡也因此成了襯衫的固定位置。
「還是收起來吧。」
我起身將襯衫摺好,放到衣櫃裡某件針織衫的旁邊。後者是宮城給我的,更準確地說是她硬塞給我的。她的東西一直在增加,不斷侵蝕著我的房間。存錢筒裡的五千圓也都是從宮城那裡得到的。即便畢業了,她的痕跡也會一直殘留下去。
其實我只要把一張張五千圓全部花掉,把衣服全部扔掉就好。
雖然我很清楚,但我依然做不到這些任何人都辦得到的事。我連親吻都按捺不住,更別說輕鬆處理和宮城有關的事物了,就算方法再怎麼簡單都一樣。
取代嘆息的是更大的嘆息,就在這時,我桌上的手機響了。
我心想肯定是羽美奈,便看了眼手機螢幕,發現果真是她。上面顯示著歡快得彷彿要跳起來一般的文字,諸如今天玩得很開心呀、下次想去其他高中的文化節看看之類的。我覺得要認真回覆也很麻煩,便回了句「是啊」,就把手機扔到了床上,坐回到桌子前。
文化節才剛結束,安排在這種時間點實在好不到哪去,但再過一星期多一點,就是期中考試了。雖然我維持的成績可以讓我考上想要報考的大學,但凡事都沒有絕對,我不能從此荒廢課業。
事到如今我也沒打算再更改志願。
但我很在意宮城說的那句話。
──仙台同學妳就留下來啊。
宮城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但她又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只是我覺得,這種話有點過於沉重,不是可以隨口說說的。
更改志願,留在這裡。
我從未思考過這個選項,也不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因為要是我不能遠離這個家,上大學就沒有意義了。不論報考哪間學校,在畢業之前都得受到父母的庇佑,既然這樣,我去讀能讓我遠離這裡的大學還比較好。
假如──
假如我留在這裡,就算畢業了,我與宮城之間的關係也不會結束。
儘管我不願這麼想,但這種情況多半是不存在的。
即便我留在這裡,也不會有宮城與我一起前進的未來。
頑固的宮城會堅守「這段關係就到畢業為止」的約定,即使她不遵守,她也會像今天那樣說著「絕對不要」,不肯來到我身邊。
我舉起右手對著燈光,目不轉睛地盯著。
回去的時候,我問宮城要不要牽手。那句話有一半是認真的。
既然妳害怕,那我就牽著妳的手吧。
我是這麼想的,而若要描述得精確一點,我想抓住默默跟在後面的宮城,牽著她的手一起走。
我握緊伸向天花板的手,而後又鬆開。
暑假時,我從未想過要與宮城牽手。
更沒想過自己在學校撞見她時也會想要牽手。
雖然我有時候會想碰她,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可是今天我想要和她牽手。
自從我與宮城相遇之後,我就一直在否定過去的自己。多虧有她,我甚至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這讓我覺得有些憂鬱。
在我眼中的這隻手就只是一隻手,與宮城的別無二致。手的大小與身高有關,所以我的手可能會稍微大了點,但也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地方。明明我的手在暑假之後就一點都沒變,我卻開始想和她牽手。我甚至感覺要是這隻手掉了下來,它說不定會自己跑去宮城那邊。
如果只考慮牽手這個行為,我可以和羽美奈,也可以和麻理子牽手。我想和她們倆牽多久,就能牽多久。我也可以再和其他人牽手。明明跟誰都能牽手,但想牽手的對象卻是受限的。
如果是時間限定,或者數量限定,我可能還會因為覺得稀有而興奮起來,但「宮城限定」就會讓我很傷腦筋了。要是什麼都受制於宮城,我就採取不了任何行動,這樣太受限了。
我的行動應該只有在放學後才會受到宮城的限制。
況且我們早就接過吻,還差點做了更進一步的行為。事到如今才想著要牽手,順序也太奇怪了。
我嘆著氣,將手放了下來。
不牽手也沒關係。
我可以肯定,這種事情我還是忍得住的。
但問題在於,我無法肯定自己不會去親她。
我不禁再次嘆了口氣。我已經不知道這是今天第幾次嘆氣了。
「……都是宮城的錯。」
我在今天知道的是,如果我告訴宮城我想接吻,就算她很不情願,也還是會接受。只要我繼續說同樣的話,她就一定會同意。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再做出像今天一樣的舉動。既然一切都會在畢業典禮後結束,那我覺得我沒必要勉強自己忍耐。
不過我很清楚,就算再怎麼強烈地表示我們不是朋友,也不等於什麼事都能做。
維持我理性的其中一顆螺絲釘,大概已經掉在音樂準備室了。而且令人頭疼的是,我既不打算去找它,也不打算再弄一顆新的過來。
「啊──總之先準備考試吧。」
就算我一直想著宮城,我也想不出來怎樣才是正確的關係。現在去複習必定有正確答案的期中考,反倒還比較輕鬆一點。
況且,做點其他的事情更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翻開課本和筆記本,放在桌子上。
雖然床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但我的視線始終牢牢釘在課本上。
◇◇◇
文化節結束後約莫一週。
學校正完全沉浸在期中考試的氛圍之中。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如果要我馬上回答,我感覺今天這一天還是蠻長的。
宮城一如既往地傳訊息給我。
要是她在那之後立刻叫我過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因此中間間隔這麼長一段時間,對我來說還是蠻湊巧的。幸好我多了些時間可以思考「宮城是不是也覺得很難和我見面呢?」,現在我才能冷靜地坐在她的身旁。
我們的時間一直無法配合,因此我已經很久沒來這個房間,但這裡還是一如既往舒適。我覺得宮城的視線格外強烈,這大概是因為現在明明是秋天,卻熱得好像夏天,讓我脫掉了秋裝的背心所致。我解開了襯衫的最上面兩顆扣子,所以她也沒理由說我和平常不一樣。
「期中考不會有問題吧?」
我翻著課本,向她問起了臨近的期中考試。
「不知道。」
宮城避開了我的視線。
「暑假時我不是有教過妳嗎?」
「是沒錯,但又不是有人教就一定沒問題。」
「我覺得分數會提升的。」
雖然暑假時我們做了些不能對別人說的事,但還是有在認真唸書的,因此要是成績沒有提升就怪了,而且這樣我也會很傷腦筋。然而宮城既沒有說「好像能提升」,也沒有說「應該沒問題」。
「期中考的成績出來後就讓我看看吧。」
我催促似地用筆戳了戳宮城的手臂。
「為什麼我非得給妳看?」
「因為暑假時我當了妳的家庭教師,我當然會想了解一下成果如何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
「我的也會給妳看的。」
「妳可以不用給我看。」
「那就不看我的,讓我看看妳的嘛。」
「我的成績根本無所謂吧。」
雖然宮城講得很隨便,但我要是真心覺得無所謂,我就不會拜託她讓我看了。
如果能清楚了解她的成績,就能知道她大概能上什麼大學。再進一步說,這樣我就能知道我們有沒有可能上同一所大學了。我沒權利要求宮城更改志願學校,也不打算強迫她改,但我還是想知道她的考試成績。
「才不是無所謂。我上大學後也打算兼職當家教,這可以拿來當作參考。」
「妳騙人。」
「是真的。」
我是打算上大學後去打個工,但還沒決定好是不是要當家教。不過它的確有可能會成為一個選項,所以我也不完全是說謊。
「讓我看看嘛。」
我又說了一遍之後,宮城便極度不情願地說道:
「……只要妳看了之後別發表意見,那就可以。」
「發表意見是指?」
「妳怎麼考這麼差、這種問題都能答錯之類的。」
「我不會說這種話的啦。」
「那麼,給妳看也沒關係。」
如此說著的宮城仍是一副不想讓人看到成績的表情。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不可靠,讓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會真的給我看,但我也只能相信本人說的話了。即便她不情願,也還是答應會給我看,所以要是我補一句「約好了哦」,或者追問「真的嗎?」,那她可能就會反悔,表示絕對不給我看了。
我再次告訴她:「我只會看看而已,不會多說什麼的。」接著就再次看起課本。在解了幾道題後,我看向一旁的宮城,發現她雖然低著頭,目光卻不在課本和題庫上。
指尖敲擊桌面發出的咚咚聲,很有規律地迴響在寧靜的房間內。
這是宮城發出的聲音,雖然不吵,卻惹人在意,讓我無法專心。當然,就連製造聲音的本人也是一副難以集中的樣子。
到底怎麼了?
最近──說是最近,但也得追溯到文化節之前了,宮城都很認真在唸書,可今天她似乎沒什麼幹勁。
期中考試近在眼前。
她要是不認真複習,會很麻煩的。
當我正想對一直在用指尖敲擊桌面的宮城搭話時,她率先朝我開口了:
「仙台同學。」
「怎麼了?」
咚咚聲停下了。
隨後宮城也安靜了下來。
儘管她叫了我的名字,她卻一言不發。
「宮城?」
我看著沒事不會叫我的她,頃刻之後我聽到了一道微弱的聲音:
「……妳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咦,我的生日?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出人意料的問題讓我不禁反問了回去。
「沒為什麼。」
「那宮城妳又是什麼時候?」
「九月,已經過去了。妳先別管我,把妳的生日告訴我。」
「我不想說」,或是「問問題的是我」。
我本以為宮城會如此抱怨,但她卻老實回答了。這態度讓我絲毫沒得抱怨,我只得老實回答:
「葉月。」
「這不是妳的名字嗎?」
「不是的。皐月、水無月、文月。」
我從五月開始按順序說出農曆的月份名後,宮城也發現「葉月」這個名字背後的含義了。
「──八月?」
「沒錯,我是八月出生的,所以是葉月。很簡單吧。」
在和風月名中,八月叫做葉月。
因此,出生在八月的我就被取名為葉月。雖然我覺得這取名方式很不講究,但「Hazuki」這個發音讓我很喜歡。
「所以,要做什麼?」
我不明白宮城突然問我生日代表什麼意思,便向她這麼問道。可她既沒對我出生月份和名字的關聯發表感想,也沒有問我生日是八月幾日,只是一直沉默不語。明明她要我把自己的生日告訴她,反應卻是如此淡薄。
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只需要知道生日的月份呢?
宮城在剛剛那句八月後就一直低著頭,這讓我更不明白她問我生日的理由了。
「要是妳問的問題沒什麼特別的含義,那還是繼續唸書吧。」
宮城說的話有時候很莫名其妙,但基本上不是沒意義的,因此,她問我生日多半是有什麼意圖,可要是她不願意回答,我也拿她沒轍。
我低頭看向教科書。
但宮城別說學習了,她還突然站了起來,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盒子。
「這個,送妳。」
她毫無感情地說著,同時將那個小盒子放到了我的課本上。
「妳說送我,可這是什麼?」
我觀察著放在面前的小盒子。
「……還問是什麼,這裡面是送妳的東西。」
「我知道,但我不是要問這個。為什麼妳突然拿出一個像是禮物的東西?」
「沒什麼不好吧?我都說送妳了,就收下啊。」
其實就算不問,我也能明白這個小盒子是幹嘛的,只不過我想靠她的話語來對答案。
「我能把它當成生日禮物嗎?」
然而,我不覺得追問她就能得到解答,於是我自己把答案說了出來。
「如果妳是這麼想的,那妳就把它當成生日禮物吧。」
真是不坦率啊。
這個小盒子上的漂亮包裝,正表明它是宮城特意準備的。在問過我生日之後就拿出這種東西,不用她說,我也明白這是生日禮物。我不知道她不承認這點有什麼意義,更進一步說,我也不明白特地為我準備生日禮物有什麼意義。
為了完全不曉得的生日提前準備禮物,這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而且我們也不是那種會互送生日禮物的關係。
「要是我生日還沒到,妳打算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就算這個是生日禮物,也沒有規定必須當天送。」
「做到這個地步都要送生日禮物,一定是有什麼理由的吧?」
「不要就還我。」
宮城粗暴地說完,便要去搶放在我課本上的盒子,於是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等下。如果我把這個還給妳,妳打算怎麼處理?」
「丟掉。」
「又馬上說這種話。沒必要丟吧。」
「這東西我用不到,也沒有其他人能送。」
我還沒搞清宮城無緣無故特意準備生日禮物的原因,但現在似乎沒有時間悠閒解謎。要是我繼續猶豫收不收下,宮城多半就會真的把盒子裡的東西丟進垃圾桶。
「總之我收下了,東西給我。」
我從宮城的手中救回了小盒子,並問道:
「我可以打開嗎?」
「不能打開的話,送妳就沒意義了吧。」
宮城放話似地說道。我說一句,她就要頂我十句,看來她是真的很不開心。
她看著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表情就像是嘴裡塞滿了可可含量百分之九十九的巧克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送生日禮物送得這麼不開心。她絕對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好難拆啊。
我承受著她那扎人的視線,輕嘆了口氣。我小心拆開包裝,打開了盒子,裡面是一條銀色的項鍊──若要細分,應該是要稱它為吊墜,總之是一副首飾。
項鍊上掛著一個以月亮為主題的小吊飾,我覺得它對自己來說有點太可愛了。我心想這或許比較適合宮城,同時把它拿了起來,觀察吊飾和項鍊本體。我原本還擔心要是它太貴怎麼辦,便確認了下牌子,結果發現並非如此。
我已經從宮城那裡得到五千圓了。因此不論這副首飾是不是生日禮物,我都沒有厚臉皮到能毫不在意地收下更多東西。
「我會送點什麼當回禮的。妳想要什麼?」
我邊將項鍊放回盒子裡,邊向她詢問道。
「什麼都不要。」
「也就是說什麼都可以?」
「妳沒必要回禮。」
宮城的口吻意外強硬。
「這種說法很傷人耶。」
像是收到一些小點心後要回送,或是借筆記來看要答謝等等,大家很常送出或收下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無論是生日禮物還是其他什麼,收下之後就是要回禮,這是一種禮節,對此強硬拒絕的宮城根本不懂什麼是做人的道理。不對,如果送的人不是我,或許她就願意接受了。
比如宇都宮。
這種事最好還是別多想,於是我蓋上了盒子。
「只要我給妳東西就好了,妳不需要回送什麼。先不說那些了,妳現在就把它戴上。這是命令。」
宮城這麼說著,又打開了我好不容易才蓋上的蓋子。
「不是不行,但這類東西不是應該由送的那方幫忙戴嗎?」
「妳自己戴。」
「正常情況下妳應該說『我幫妳戴上』吧?」
「我不會說的。」
雖然我早就預料到了,但她說的話真的很冷淡。
她就是這種地方不可愛。
「好吧。」
其實我也不是想要她幫我戴上,只是覺得她的說法很沒意思,但現在不管對她說什麼都沒用。要是我繼續說那些有的沒的,她一定又會再追加一些不正經的命令。
我從盒子裡拿起吊墜。
解開扣頭,慢慢戴上。
「戴好囉。」
我用指尖輕撫著吊墜最下方的飾物,同時看向宮城。雖然我不討厭戴首飾,但因為我沒在穿制服的時候戴過,我感覺胸口那塊有點不自在。
「用看的也知道。」
「我不是說這個。妳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我能摸摸看嗎?」
「妳倒是說感想啊。」
照理來說我沒有同意她摸,而是要她告訴我感想,但她還是理所當然似地伸出了手。我不覺得她會說出「很適合妳」之類的客套話,因此我早就料到她不會發表感想。只不過我沒想到她會摸過來,於是我下意識地躲開,結果她的手還是早一步碰到了我。
她的指尖隨著鍊子一點點移動。
略微觸碰到肌膚的指尖讓我覺得癢癢的。
「鍊子是不是有點太長了?我比較喜歡短一點的。」
我抓住她鬼鬼祟祟的指尖,提出一個自己也不怎麼在意的意見:
「要是再短一點,在學校的時候別人就會看到了。」
宮城像是要確認長度般拉了拉鍊子,旋即又鬆開了手。
「我在學校也要戴著這個嗎?」
「直到畢業典禮結束都要戴著。」
「意思是我得一直戴到高中畢業?」
「對,一直。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都要戴。」
「這也是命令?」
「沒錯。」
宮城的口吻既不強硬,也不軟弱。
吊墜就是吊墜,不管怎麼看都只是一副首飾,就算一直戴著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只是,宮城的話讓我明白了。
它肯定不只是個單純的吊墜。
她不是那種會無緣無故送我禮物的人。要是我問出口,她似乎會理所當然地表示肯定,所以我不會問她,但我認為這副吊墜近似於用來表明所有權的項圈。若非如此,她就不會加上「戴到畢業典禮為止」的條件了。
「學校不在命令的範圍內。」
雖然它只是條項鍊,但只要我一想到它是宮城送的,我就會覺得它在緩緩勒著我的脖子,讓我覺得有些痛苦。
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
像是吻痕,或是咬痕。
只是它們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並不會像首飾那樣一直留存下去。這份禮物應該是幾乎沒有重量的,我卻感覺它格外沉重。至少在學校的時候,我想把它拿下來。
「那我們就定個能戴著它的規則吧。仙台同學妳偶爾也該讓步一下。」
宮城說的話與我當初在音樂準備室裡說的一樣。
我沒想到過去的我所丟出的迴力鏢居然打中了現在的自己。
「讓步啊……那麼,如果宮城妳能對我說『請妳戴著它』,我就戴。」
我開出了她永遠都不會答應的條件。
「那就算了。戴不戴都隨妳喜歡吧。」
「宮城,這種時候妳要不要老實拜託我看看?」
「不要。」
如我所料,宮城撤回了說出的命令。
這樣一來,我就能自由決定何時佩戴了。
我看向宮城,一旁的她沉默不語,看起來很不開心。
她用指尖咚咚地敲著桌面。
又一陣咚咚的敲擊聲傳來,宮城將裝著吊墜的盒子拿在手裡。
她一定是在後悔送禮物給我。
我明白的。
我沒必要讓步。
宮城不會拜託我。
因此命令不會生效。
我明知如此,卻還是開口道:
「……如果只是戴著就行,我是可以戴到畢業典禮為止,但要是老師發現,它被沒收了,我可不管。」
我從宮城手裡拿回了小盒子。
我有自覺,自己已經這樣很多次了,但我一直都在縱容宮城,縱容到讓我接受了超出範圍的命令,選擇盡可能戴著吊墜。
「我覺得妳只要不解開第二顆扣子就不會被發現。」
宮城靜靜地看著我的襯衫說道。
「我倒是覺得會被看到。」
「妳試著扣上第二顆看看。」
已經解開兩顆扣子的我,照她說的扣上了第二顆,接著我以和在學校時一樣,只有第一顆扣子解開的狀態下問道:
「這樣看不到?」
「沒問題,看不到的。」
「那就好。」
「……仙台同學,以後也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它。」
「咦?很難不讓人看見吧?總是有體育課之類需要換衣服的時候。」
「絕對不能讓除我以外的人看見。」
宮城的命令可以說是在刁難人了。
我可以盡量不讓人看見,但既然會碰到必須換衣服的課程,想不讓人發現這副吊墜真的太困難了。而且「除我以外」這句話也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這表示宮城是個例外,也讓我立刻得出結論。
「意思是我必須讓妳看到?」
「畢竟妳在這裡總是解開兩顆扣子,所以我看得見。再來,只要我有下命令,妳也要讓我看。」
「既然看得見,就沒必要特地下命令了吧。」
「意思是讓我仔細看看。」
「……下那種命令會不會太色了啊?」
因為命令的內容不是要我把制服脫掉,所以我覺得這樣算是在規則範圍內。
不過,雖然「我主動解開扣子讓她看得見」與「她下達命令後讓她仔細看看」這兩者就結果而言很相似,但心理上可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宮城說想看,我就得給她看,這種行為感覺太亂來了。
「才不色。現在就讓我看看。」
她不久前才要我扣上,現在又想強迫我解開。
「妳真的很色。」
「沒妳色。再說了,妳平常不也都是解開兩顆扣子的嗎?妳就安靜點,乖乖解開吧。」
「真的還要解嗎?」
「妳不解開我就看不見。」
就像宮城說的那樣,我平常在這裡都會解開兩顆扣子,但因為她加上了讓她看吊墜的條件,我就感覺很難解開了。當我正在猶豫的時候,宮城補了一句「這是命令」。
「我解開總可以了吧。」
要是我把這麼一件小事當成大事,那就真的很誇張了,因此我只得乖乖解開才剛扣上的扣子。
「這樣就行了嗎?」
我在胸口處感受到宮城的視線。
我知道她是在看吊墜,我卻覺得鎖骨附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妳應該不用這樣盯著看吧。」
「我是在看自己送出去的東西,而且不管我怎麼看都無所謂吧。」
「妳就是為了做這種事才特意送的嗎?」
要我解開扣子,看我的胸口。
除了代替項圈之外,有這種理由也是很正常的。
「妳不用管我為什麼要準備這個。」
宮城平靜地說完後,又補了一句「還有」。
「再解開一顆扣子。」
「現在這樣已經看得到了,夠了吧。」
「我看不清楚。」
「從剛才開始妳不是就一直在盯著看嗎?」
「我想再看清楚些。這是命令,聽我的。」
我認為第三顆扣子基本上是不該解開的。
但宮城今天似乎不打算就此罷休。
基本上歸基本上,既有適用的時候,也有例外的時候,因此今天要為她破例解開第三顆扣子也不是不行。雖然我不覺得她只是想看吊墜,但要在這跟她爭論也很麻煩。
「好好好。」
我敷衍地回了一句,接著取下領帶。我解開第三顆扣子後,宮城就把手伸了過來。雖然她的指尖碰到了我的襯衫,但她沒有將我的胸口拉得更開,只是把襯衫打開到能看清楚吊墜的程度。
內衣和肌膚都給她看過好幾次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會對此感到羞恥。但是,我心裡某處還是有些冷靜不下來,彷彿浮在半空中一般輕飄飄的。
宮城的手指撫過了鍊子。
她的手就像是在細數連在一起的小圈般,緩慢觸碰的動作讓我覺得癢癢的。
我從她緩緩撫摸著鍊子的手上感受到體重。
那隻摸著吊墜同時撫過我肌膚的手忽然推了我一把,讓我頓時失去平衡。隨後宮城順勢壓了過來,將我按倒在地板上。
「等下,宮城,這樣很痛。」
雖然摔得不是很猛,但倒下來的勁頭還是蠻大的,導致我後背和肩膀都疼得要命。然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湊近我的胸口,吻了吊墜。
吊飾很小巧,所以此舉無異於親吻我的胸口,但她像是要表明自己只是在親吻吊墜一般,將嘴唇緊緊貼在它上面。
她並沒有將全身的體重都壓在嘴唇上。
但是,很沉重。
很難受。
被她的嘴唇觸碰到的地方燙得不行。
宮城一臉淡然地對我做出了這種事情。
我不覺得她有為被她這樣做的我著想。
吸氣,呼氣。
光是呼吸就覺得很困難的我,拉了拉宮城搭在我胸口處的頭髮後,她便抬起了頭。
接下來她改用手指撫摸鍊子。
見識到她的舉動後,我確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不管是現在,還是在親吻吊墜的飾物之前,儘管宮城始終保持沉默,一言不發,但我只能認為,她是在宣示所有權。相較於之前的所有行為,現在的她最讓我這樣覺得。
這條吊墜的意義大概,多半,恐怕是——不,絕對是「直到畢業典禮為止,仙台葉月都是屬於宮城的」。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雖然不想告訴她本人,但我已經接受了這份禮物。儘管我偶爾會覺得喘不過氣來,偶爾也會覺得很麻煩,但我不討厭它。
「宮城,已經可以了吧。」
我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只好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同時拍了拍她的後背,但她沒有停下。不只如此,她甚至再次吻上了吊墜,還用指尖觸摸著那個小飾品。想當然爾,她的手指也觸摸到了我的肌膚。
還是很癢。
這種感覺並不會讓人笑出來,但皮膚就是癢癢的。
她觸碰著吊墜的手指輕按在我的肌膚上。
月亮形飾品的冰涼觸感與宮城的體溫混合在一起傳導了過來。
我回想起了暑假最後一天的情景。
她的指尖連同那天的記憶,帶來除發癢之外的其他感受。
她似乎想擅自解開第四顆扣子。
我覺得不太妙。
一股明顯不該朝向宮城的感情正在膨脹,因此我抓住了她的手。
「宮城,停下。再繼續下去會有問題的。」
「因為違反了規則,所以得停下來?」
「也有這個原因,總之我的理性可能會飛走。」
我們不能繼續把它當成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不及時停止,肯定不會發生什麼好事。我絲毫不相信自己的理性。要是宮城不能明白這點,對我們雙方都不會有任何好處。
「妳的理性又怎麼了?不要不負責任地讓它飛走,把它綁好,讓它哪兒都去不了啊。」
「這還蠻難的。」
「……為什麼妳這麼沒自信啊?」
宮城傻眼地說道。
但就算她這麼問,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更不明白為什麼都到這個地步了,她還願意相信我的理性。因此我的回答也有點敷衍。
「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妳要自重一點。」
宮城聽到我推卸責任般的回答後,便沉默了下來。
她緊皺著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那為難的表情持續了約莫十秒,接著她平靜地開口道:
「那如果我說,只要能再解開一個扣子,我就讓妳吻我呢?」
宮城經過一番煩惱後,得出一個不該從她嘴裡冒出來的結論,因此這次換我沉默了。
我在腦海中反覆回想著聽到的這句話。
接著,我向她本人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
「──意思是我可以跟妳接吻?」
「沒錯。」
我沒料到她能想出這種交換條件。
之前我也曾在宮城面前解開第四顆扣子過。
這條件不足以讓我猶豫。
「可以,解開吧。」
不好的事情就要來了。
這麼想的我本該阻止宮城,而不是說出這句話。
我的理性真的很靠不住。
「仙台同學妳自己解開。」
「我知道了。」
我依言解開了第四顆扣子。
宮城的手指觸摸著我的肚子,讓我略微繃緊了身體。
她將手掌輕輕按了上來。
溫熱的觸感緩緩傳來,可是這股溫度並不能讓我冷靜下來,反而讓我瞬間屏住呼吸。熱量彷彿都要浸透我的內臟了,於是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不過我感覺她沒有打算讓手繼續往下滑。她輕撫了一下我的側腹後,便把手收回去了。
「妳可以親了。」
宮城小聲說道。
我稍微抬起身子,撫摸她的脖子。我的手滑向她的後頸,將她拉了過來,再把自己的臉湊了上去。距離我和她最後一次接吻還沒過多久,但我想早些碰到她,便略為強硬地讓我們的雙唇重疊在一起。
我輕咬住宮城的嘴唇,像是在品味我朝思暮想的柔軟般。換作平常,她就會像要我早點放開似的推開我,現在卻難得這麼老實。看起來我也可以解開她襯衫的一顆扣子,於是我抬起頭來,鬆開了她的領帶。
宮城沒有抗拒。
我在她的默許下解開一顆扣子,將嘴唇湊近了她的脖頸。但我還沒再次親到她,她就用力往我的肩膀推了一下,於是我的身體又回到了地板上。
「結束了。」
宮城乾脆地說道,接著站起身子。
「太快了吧?」
「照妳這麼說,我也可以做比剛才更進一步的事情吧?因為這是交換條件,所以如果妳想再親一次,我也必須做些什麼。」
「妳又沒說只能親一次。」
「就算沒說也只能親一次。」
「太蠻橫了吧?」
「我只是稍微碰妳一下,我覺得這樣差不多等於親一次。」
宮城的語氣透露出明顯的不滿,她繫上了自己的扣子。
「我明白了,就到此為止吧。」
我感覺如果我再囉嗦個沒完,她也許就會下一些不好的命令。我並不是想繼續做下去,可要是能得到她的允許,我還想再多觸碰一些。
我慢慢支起身。
正當我打算扣上解開的扣子時,宮城把手伸了過來,替我繫上扣子。從下面第一顆、第二顆開始,一路扣到了最上面。
「這樣很悶耶。」
我抱怨了一句,接著就聽到她冷淡地回應:
「別解開。」
「這是命令?」
「倒也不是。」
宮城一臉厭煩地說完後,便轉向了桌子。我感到喘不過氣,於是解開了一顆扣子,最後才繫上領帶。
第5話 仙台同學很任性
我看向放在書桌上的答案卷。
成績沒有很差。
應該說,有進步了。
只是靠這成績,我沒法和仙台同學上同一所大學。要是給馬上就會來我房間的她看這張答案卷,她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感想。
本來我就考不上那所大學,我也沒指望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追上她。所以,這個分數很合理。
這種事沒什麼好沮喪的,因此我並不怎麼在乎。儘管心情有些沉悶,但肯定也是因為天氣不好。
我將視線投向窗外。
午後的雨持續下到現在。
天色暗淡,令人憂鬱。
我叫仙台同學來的時候,她說她會晚一點,所以她還沒到。
我拿出手機,看起大學的電子簡章打發時間。
看了幾頁後,我嘆了口氣。
畫面中的電子簡章並不屬於我的志願學校,而是舞香的。因為我看了很多遍,所以內容差不多都明白了。雖然沒有仙台同學的志願學校那麼難考,但如果前陣子的我和老師說要考這所大學,老師大概會面有難色。而如今,它已經不是那種在考之前就會先放棄的學校了。況且,它也離仙台同學的志願學校很近。
還趕得上。
並不是一定要考本地大學。
我將簡章翻到最後一頁,將其關閉。雖然再怎麼看,內容也不會改變,但我還是接著點開了仙台同學要去的大學的簡章。畢竟看了好幾遍,如今內容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所以我只是我機械地翻到一半就關掉了。
我把手機放在桌子上。
我取出鉛筆盒裡兩塊橡皮擦的其中一塊,也就是仙台同學不惜在學校叫我也要還給我的那塊。與她有關的記憶正在確實增加,或許其中幾件事情就會在未來變成回憶。雖然它不像橡皮擦那樣在我手邊,但我在期中考前交給仙台同學的那條項鍊多半也會變成回憶的一部分。
──雖然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要是想留下一點回憶,留在仙台同學的腦海中就好。
不要留在我心裡。
即使我這麼想,但讓這些回憶留在仙台同學的心裡,也就等於把它們留在我的心裡。無論是否留下了形體,我心中的仙台同學都同樣在增加。連一塊橡皮擦,都沾染上了她的痕跡。
我明明不打算像這樣增加與她的記憶,卻總是在不知不覺間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和她的終點不會改變。虧我已經決定好了,我居然還看起了考不上的學校的簡章。我好想把連這種無聊事都做的自己丟到什麼地方去。
今天要是沒把仙台同學叫過來就好了。
我想著事到如今也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嘆了口氣,接著門鈴響了。
不用確認都知道是誰來了。
我將橡皮擦塞進鉛筆盒,打開大門的鎖,沒多久仙台同學就來到了房間裡。
「今天真冷。」
仙台同學邊說邊打了個噴嚏。
十月進入尾聲,制服也從秋裝換成了冬裝。一想到今天的天氣,一向怕熱的仙台同學會叫冷也不奇怪。
「雨下很大嗎?」
「已經變小了。」
「妳肩膀濕了,把外套給我。」
我伸出手後,仙台同學便脫下了有些淋濕的外套,解開襯衫的第二顆扣子,讓我可以看到她胸前的項鍊。雖然我很想摸一下那個銀色的東西,但我還是先接過她的外套,把它掛到衣架上,接著向廚房走去。
我打開冰箱,再看了眼茶壺。
確認裡頭還有熱水後,我從架子上取下茶包,泡了杯紅茶。等我從冰箱裡拿出自己的汽水,回到房間的時候,仙台同學已經坐在老地方了。
我將茶杯放到桌子上,這時一道開朗的聲音傳來。
「這是紅茶?」
「如果妳覺得汽水更好,妳也可以喝汽水。」
「紅茶就好,謝謝妳。」
仙台同學好像心情不錯,對我露出了笑容。我背過身去,從書桌上將我的答案卷拿了過來。雖然不太情願,但畢竟我已經說好要給她看了,於是我將一張五千圓鈔票和答案卷一起放到桌上,在仙台同學旁邊坐下。
「這個給妳。」
剛剛喝著茶的仙台同學放下杯子,邊道謝邊將鈔票收下,然後將答案卷拿了起來。
「還真的讓我看答案卷啊。」
「不是妳要我給妳看的嗎?」
「是沒錯,但我沒想到妳真的願意讓我看。」
「不看就還給我。」
我伸出手,但她沒還我答案卷,也沒有給我回應。
她只是盯著答案卷沉默不語。
「妳沒有什麼感想嗎?」
「不就是妳要我別發表意見的嗎?」
我的確有這樣說過,不過她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分數和答題狀況,這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雖然要是她一個一個指出來,說我這裡粗心了、那裡寫錯了,我聽了也會有些沮喪,但連一句好或不好都不說,更讓我心裡鬱悶。
「就說一句吧,沒關係的。」
「我是不太清楚妳之前的狀況,不過大概進步不少了吧?」
「這樣啊。」
「妳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不要。這種分數夠我考上大學了。妳看完了吧?」
我把答案卷從仙台同學手中搶了過來。
「要看看我的嗎?」
「別管答案卷了,讓我看看項鍊吧。」
我拉住正要打開書包的仙台同學的制服。
「這是命令嗎?」
「對。」
「分類上來說,下面掛著吊飾的首飾叫做吊墜,不叫項鍊。」
「還不都一樣。」
「也是啦。大概就是感覺上的不同吧。」
仙台同學看著我,無所謂地說道。
「請吧。妳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儘管我覺得她這句話相當隨便,但既然她有遵從命令,那就沒問題了。
我伸手觸碰她襯衫上有時能讓我解開、有時又不讓我解開的第三個鈕扣。
仙台同學握住我的手腕,隨後又縮了回去。
這一定是代表,就算解開第三個鈕扣,也沒有關係。
我想看清楚那條項鍊,便鬆開她的領帶,解開了一顆扣子。雖然我沒把她的襯衫拉得很開,但我還是能看見裡面的內衣。我總不能碰她的內衣,所以我只摸了摸項鍊。
「好癢。」
「忍耐一下。」
她把我們交換的領帶還回來了。
但我們也約好項鍊要戴到畢業典禮結束。
我輕輕拉了拉項鍊的鏈條。
「宮城,妳很粗魯。」
「仙台同學,妳好吵。稍微安靜一下。」
「好好好。」
我用指尖把玩著鏈條。
最近仙台同學太任性了。
又是在學校叫我,又是在教室裡吻我。
還想做一些超出命令的事情。
我不討厭和仙台同學接吻,但在學校裡說想接吻則是另一回事了。她應該遵從我,而不是告訴我,她想要幹什麼。我們之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而付出那個代價的只能是我。
並不是她。
我必須讓她清楚明白,能要她戴上我送給她的東西、能對她下命令的人是我,她只有遵守的份。
戴到畢業典禮為止。
在這段期間,她可以不用理會茨木同學和其他的人。
仙台同學只需要看著我,能碰她的也只有我。
「看夠了嗎?」
不知道仙台同學是不是對我的沉默感到厭倦,她向不停摸她項鍊的我伸出手,推了推我的額頭。
「仙台同學,妳可以把扣子扣上了。」
「那麼宮城,交換條件呢?」
仙台同學提起了我送她項鍊那天的事。
那天,為了得到解開第四個鈕扣的權利,我給了她吻我的權利,但現在的我只解開了她的三個鈕扣,也沒打算再提出更多要求。
「我剛才應該沒做什麼能讓妳提出交換條件的事吧?」
「我覺得等一下就會了。」
「不會。把扣子扣上。」
「那妳就提出交換條件啊。」
我不知道仙台同學說這些話是不是認真的。我覺得她會把她剛才說過的話當作玩笑,把這件事當作沒發生過。她在考試前那句「理性要飛走了」,聽起來也像是個玩笑話。再說了,我本來就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能讓她理性飛走的要素。
「不要。」
我知道她想要什麼,於是我果斷拒絕。
雖然我不討厭被她親吻,但原本不討厭的事也開始令人討厭了。只要我下命令,我也能主動吻她,但她一定會說我想接吻想到不惜下命令,所以我不打算這麼做。
而且──
要是接吻太多次,她應該也會厭煩的吧。
我扣上了她襯衫的第三個鈕扣,下達了一個與她願望相左的命令。
「找本書朗讀給我聽。」
「不是還在複習嗎?」
「先讀完再說。」
仙台同學既沒說「我明白了」也沒說「好好好」,只是繫好領帶、站起身子,接著來到了書架前方。
「念哪本好?」
「選妳喜歡的就行。」
「喜歡的啊……」
她自言自語般嘟囔了一句後,輕輕打了個噴嚏。
「妳該不會是感冒了吧?」
「只是有人在說我壞話而已。」
仙台同學興致缺缺地說著,拿起了一本漫畫。
◇◇◇
我一如往常叫她過來,卻被一則異於往常的訊息拒絕了。
因此我現在正在前往她家的路上。
『我感冒請假了,今天沒辦法。』
對於這個因為我們班級不同而無從得知的事實,我只能回覆一句「我知道了」,但三天前仙台同學的噴嚏聲始終在我腦海裡迴響。
如果下雨那天的噴嚏是她沒來上課的原因,那麼她可能已經請假好幾天了。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她請假,我只是因為我從沒見過她請假,不由得在意起她的狀況罷了。
而且──
在一個家庭關係似乎不怎麼好的家裡臥病在床,她想必會覺得很難受。我不知道這和在空無一人的家裡臥病在床相比,哪一種更難受,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狀況。
我知道我去她家也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我可以帶幾瓶寶特瓶飲料和一些吃的去看望她。我不確定帶這些有沒有用,可是有帶總比沒帶好。
我和仙台同學相處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探望她並不奇怪。再說了,我也是個人,還是會擔心她的。所以,這件事沒什麼奇怪的。
我回想著暑假和她一起走過的路線,一邊向她家走去。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和她說過什麼,但我在那以後完全沒再去過她家了,所以我也不確定我走的路線是否正確。
我在途中發現那家曾和仙台同學去過的超商,便走了進去。
先把瓶裝茶和優格放進購物籃裡。
這裡應該有賣貼在額頭上的那個東西吧?
我猶豫了片刻,也把貼在額頭上的退熱貼放進了購物籃裡。考慮到仙台同學和她母親的關係,我覺得這東西應該也要買幾個。
我付了錢,走出超商。
我沒有事前和她聯繫,所以有可能去了也見不到她。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走了五分鐘左右,我抵達了那座有點眼熟的房子。
一站在大門前,我就開始後悔了。
我當然不能給傳訊息給一個病人,要對方出來開門。如此一來,如果我不按下眼前的門鈴,我就進不去她家。
以時間來說,仙台同學的父親應該因為上班而不在家,但她母親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她母親可能是在上班,也可能沒有。我沒有問過她母親的狀況,仙台同學自己也沒有主動提過。不過,如果我按下門鈴,最有可能出來應門的是仙台同學的母親;身為病人的仙台同學幾乎不可能出來開門。
我對她母親的印象不太好。
──還是回去好了。
我站在大門前方,看了眼超商的購物袋。
吸氣,吐氣。
我決定好了,就按一次門鈴,如果沒人應門,我就回去。
我把食指放在門鈴按鈕上,用力按了下去。
門鈴響起,隨後又安靜下來。
沒有回音。
或許仙台同學的父母都在上班,家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
還是回去吧。
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對講機裡傳來一個並非仙台同學的女性嗓音。雖然我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但我可以確定那聲音屬於仙台同學的母親。
真想就這樣掉頭回家。
但是,都已經是個高中生了,總不能按完門鈴就跑掉。我結結巴巴地向對講機說,我是來探病的,接著大門就打開了,暑假時曾見過的仙台同學的母親走了出來。對方語氣冷淡地要我上樓,於是我道了個謝,向仙台同學的房間走去。
我走上樓梯,緊接著是兩扇並排的門;我站在靠近樓梯口的那扇門前。
正要敲門時,我的手又停住了。
來到這裡是我今年之中最後悔的決定。
不知為何、不知為何我就來了,事前完全沒有跟她聯繫。仙台同學可能會因為我擅自來她家而生氣,也有可能不讓我進去她的房間。
早知道就不按門鈴了。
我決定放好剛才買來的東西就回家,於是把超商的購物袋掛在門把上。但可能是因為我太緊張,袋子裡的寶特瓶就在這時撞到了門,發出「鏗」的一聲。那聲音相當大,正當我猶豫該怎麼辦的時候,門開了。
「……宮城,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穿著睡衣的仙台同學說道。
「我正準備回去。」
我轉身背對她。
「咦?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妳不用在意。」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在走廊上前進。正當我即將走下樓梯時,來到走廊上的仙台同學抓住了我制服的下擺。可能是因為她正在感冒,我感覺她沒什麼力氣。但我又不好強行甩開她逃掉,所以我停下了腳步。
「就算妳叫我不用在意,我還是會在意啊。妳又沒事找我,怎麼可能會在我家。」
儘管她感冒了,但意識很清楚。明明我告訴她不用在意,她卻在意起這些細枝末節,甚至發現到了我不希望她發現的東西。
「這是什麼?是妳帶來的嗎?」
仙台同學指著掛在門把上的超商購物袋。
「那些是給妳的。」
「……謝謝。難道說,妳帶這些東西來,是要探望我?」
「並不是。」
「不是這樣卻來我家?」
這的確是我過來的原因,但我不想全盤托出,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緘口不語。
這條陌生的走廊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仙台同學有些無奈地說:
「總之妳先進來吧。」
她拉著我的制服,從門把上取下超商的袋子。對於那句「進來」,我沒有拒絕權。制服下擺慘遭劫持的我只能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她的房間,關上房門。
書架,床。
還有桌子。
沒有任何凌亂的感覺。
在這個和暑假時幾乎毫無二致的房間裡,我看到櫃子上有個大大的存錢筒。那是個相當常見、只投五百圓硬幣也能存上幾十萬的的存錢筒。上次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這個。
我仔細看了看仙台同學,發現她今天沒有化妝,也沒有編頭髮。
但是有戴項鍊。
還有,不知道是因為她家沒有,還是她已經退燒了,她的額頭上並沒有貼退熱貼。
「宮城,妳先在那邊坐一會,我去拿點東西來。」
「如果妳是要吃的和喝的,那個袋子裡都有。」
我對著把超商購物袋放在床邊的仙台同學這麼說完後,她便確認了一下袋子裡的東西。
「那我去拿些喝的給妳。」
她這麼說著,打算走出房間,於是我叫住了她。
「不用了,妳不是感冒了嗎?趕快去睡覺吧。而且我很快就要走了。」
「很快?」
「我也可以現在就回去。」
仙台同學大概是覺得我可能會趁她離開房間的時候走掉,於是又坐回了床邊。
「我睡太久了,現在睡不著,陪我聊聊吧。」
「沒什麼好聊的。」
「那麼,不說話也可以,妳再待一下吧。」
仙台同學平靜地說。
雖然她的聲音和平常一樣,但穿著睡衣、沒化妝的她看起來就是個病人,我覺得就這樣回去很過分。
「有發燒嗎?」
「還有一點。」
「如果妳要退熱貼,袋子裡有。」
我坐在和床鋪有些距離的地方,比了比裝有退熱貼的超商購物袋。
「幫我貼嘛。」
「妳自己貼。就算感冒了,這種事情還是做得到的吧?」
「妳對病人是不是太冷淡了?」
「妳都發燒了,冷淡一點不是剛好?」
儘管我沒有明確表明我是來探病的,但我來這裡的確是想了解她的狀況。不過,我覺得自己沒必要特意對她那麼溫柔。
「今天就聽一下我的要求嘛,沒關係吧?」
仙台同學說完,把裝著退熱貼的盒子扔向我。盒子在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掉在我面前。
「很危險耶。」
「幫我貼啦,我可是個病人呢。」
仙台同學理所當然地說道。
換作平時,我早就把裝著退熱貼的盒子扔回去,再甩給她一句「妳自己來」了。
雖然我今天也想那樣做,但正如她本人所說,在我眼前的她無疑是個病人。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能像往常那樣對待她了。
至少,得等她恢復一點精神之後。
仙台同學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確實就是感冒了。而且,我剛才都特意問她有沒有發燒了,所以現在也不能對她太冷淡。
我撿起盒子,向床邊走近。
「妳坐在這裡就好。」
坐在床邊的仙台同學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
我沒打算說這樣會讓感冒傳染之類的,但暑假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事情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那天,我明明沒有對仙台同學下達那樣的命令,她卻擅自舔了坐在床上的我的腳。
我不覺得現在的她會做出同樣的事情,然而這也成為讓我猶豫是否要坐到床上的理由。
「宮城,趕快坐下來吧。」
面對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仙台同學的語氣從溫和變成有些強硬。我大可站著幫她貼退熱貼,但如果不按照她說的做,她多半會吵個沒完。今天的她想把病人的身份利用到極限。
我在無奈之下,只能坐到仙台同學旁邊,打開盒子。
「我幫妳貼,妳把頭轉過來。」
她看到我取出了退熱貼,便乖巧地轉向我,但她並沒有把額頭露出來。我伸手想把礙事的瀏海往上撥開,卻被她抓住了。
好燙。
從手背傳來的熱度讓我知道她感冒了,我在那一瞬間感到有些退縮。她用力拉過我的手,退熱貼掉在了床上。
我和仙台同學之間的距離頓時縮短,我們的嘴唇相撞似的碰觸到一起。
她的嘴唇也和手一樣,比平時還燙。
舌尖毫不客氣地伸了進來。
黏糊糊的舌頭也是滾燙無比,我只能接受。
她的體溫限縮了我的選擇權。
不管是要推她的肩膀。
還是要咬她的舌頭。
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我什麼都做不到。
她熾熱的舌頭一個勁地在我口中摸索,對此我無從拒絕。
想要纏住我舌頭的它宛如燒起來般滾燙。
我想向她抱怨,她的身體太熱了。
無論是抓住我的手,還是相觸碰的嘴唇,又或者是柔軟的舌頭,都十分火熱,讓我無處可逃。
我希望她可以放開我。
不過我並沒有那麼討厭。
傳遞過來的熱量,讓我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雖然我沒打算回應她動個不停的舌頭,但我也不想把它趕出去。始終重疊在一起的嘴唇讓我感覺很舒服,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相吻了多久。
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滿腦子都是仙台同學。
無法正常呼吸,好難受。
我從交纏在一起的手中掙脫出來,抓住她的睡衣,她這才慢慢離開。我下意識地拉了一下抓住的睡衣,像要掩飾什麼似地開始埋怨:
「……剛剛絕對不是接吻的時候。」
「因為妳靠過來了。」
「還不是妳要我靠過去的?連退熱貼都掉了,妳就別再亂動了。還有,剛才那種吻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因為她現在是病人,我才會聽她的話。這麼做的我真是個傻瓜。
只要稍微對她好一點,她馬上就會得寸進尺。
雖然我並沒有像剛才抱怨的那樣討厭,但我不想再和她接吻了。
「妳說話溫柔一點嘛,我會受傷的。」
「才不會。既然妳不想受傷,別再做剛才那種事不就好了?」
「……妳真的生氣了?」
我覺得我的語氣並不嚴厲,但平時從來不在乎我是生氣還是不開心的她,此時聲音裡卻夾雜著一絲不安。
或許是發燒讓她變得有些軟弱。
這樣的她偏離了正軌。
聽她這麼一說,我反而覺得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剛才和她說,這種接吻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我其實是在說謊;我已經習慣了那樣的吻。對病人這樣說可能有點太過火了,因此就算我不收回前言,我至少也該否定一下她剛才的說法。
「我沒有生氣,只是心情不好。」
「那,妳可以命令我當成交換。」
「那什麼那啊?我不會命令妳的。」
「為什麼?」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差勁到會對病人下命令的傢伙嗎?」
雖然我有想命令她做的事,但我並沒有差勁到會對發燒的人下命令。我比充分利用病人身份的她正經多了,所以現在稍微聽聽她的要求也沒關係。
「就算妳很差勁也沒關係啊。」
「別一直說那些奇怪的話,差不多該睡覺了。」
我按著她的肩膀。但她並沒有躺下,而是咳了一聲。
「妳看,感冒又更嚴重了不是?快睡吧。」
「我不想睡。」
她一邊咳嗽一邊說。
「感冒都嚴重到咳成這樣了,一般來說是不會和別人接吻的。要是我感冒了,絕對是妳害的。」
「我就是為了傳染給妳才和妳接吻的,宮城妳也跟著感冒吧。」
她說出令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發言,拉了拉我的制服袖子。
「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啊?要是我感冒,我就得一個人躺在床上了。」
平時我就已經很不明白她在想什麼,而或許是因為她發燒,現在我更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了。正常人不會說自己想把感冒傳染給別人,我也從來沒聽人這麼說過。
「到時候我就去照顧妳。」
「不需要。」
「不用客氣啦,還是說我去妳家過夜照顧妳?」
「我絕對不會讓妳過夜的,誰知道妳要做什麼。快點睡吧。」
仙台同學今天似乎沒打算聽我說話。
她硬要來探望會讓我很困擾,要在我家過夜也是。當然了,她想必不會真的來過夜,但就算是要開玩笑,也不應該開這種會造成誤會的玩笑。
「宮城,等我躺下之後,妳就會回家了對不對?」
仙台同學難得發出了鬧彆扭的聲音。
我把到了嘴邊的嘆氣又吞了回去。
我不能太冷淡,陪病人又有點麻煩。
「我會陪妳到妳睡著為止,這樣應該算是很溫柔的了。」
「對待病人要再溫柔一點啦。」
「還要更溫柔?」
「對。」
「妳要是那麼希望我對妳好,就別做那些有的沒的。」
「就算我不做那些有的沒的,妳也不會對我溫柔的吧?」
真意外。
今天仙台同學確實對我做了那些有的沒的,我覺得我對她已經算是很溫柔了。但就算我說這些,現在的她也聽不進去。我撿起掉在床上的退熱貼,從超商袋子裡拿出優格和湯匙,遞給了她。
「吃點優格吧,別想那些了。」
「……謝謝妳。」
她老實接過優格,啪啦一聲撕開封膜,接著一口一口地將優格送進嘴裡。
「宮城,妳再稍微坐一下嘛,這樣我感冒也會好得比較快。」
「我又不是感冒藥。」
「我知道。」
「別說傻話了,吃完就趕快睡覺。」
「剛才我也說過,我睡太久了,睡不著。」
「不管,妳就是得睡。」
「這樣好了,只要妳吻我,我就睡。」
她吃著優格的手停了下來。
她把湯匙放在容器裡,指尖撫摸著我的嘴唇。
仙台同學的體溫沒有變化。
還是那麼燙。
不過,我覺得這股從指尖傳來的熱度很舒服。我希望她再多觸碰我一點,便抓住她撫摸我嘴唇的指尖。我把臉湊近她,輕輕嘆了口氣。
「仙台同學,妳太得意忘形了。不睡也行,先躺下再說。」
我拿起她吃到一半的優格,放到桌子上。
她如同理所當然一般向我索吻,害我差點會錯意,但我不是為了做那種事才來這裡的。我從盒子裡取出退熱貼,貼在看似想要抱怨的仙台同學額頭上。
「好涼。」
「如果不涼,那就是瑕疵品了。」
「是沒錯啦。」
「還有,如果妳不睡,我就要回去了。」
我以不像退熱貼那麼冷淡的語氣如此宣告之後,仙台同學思考了片刻,說了句「那麼──」。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即便如此,我還是反問她「怎麼了?」,接著一道平靜的聲音傳來。
「妳把手借給我,我就睡。」
「手?」
「嗯。」
「……也不是不行。」
我接受了這個比接吻更溫和的方案,仙台同學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她躺在床上,催促似地向我伸出手,於是我也把手疊了上去。
「牽手很開心嗎?」
我坐在床上,握著她依然滾燙的手這麼問道,接著她也緊緊回握住我的手。
「很開心啊。」
仙台同學說完,便慢慢閉上了眼睛。
幕間 有宮城在的房間
其實我早就預料到,等我醒來的時候,宮城已經離開了。
但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她不在這裡。
當我從像是漂浮在淺灘,而非深潛般的睡眠中醒來時,卻發現這裡沒有其他人──我不想因為這種事情而哀嘆,也沒有想要回到闔上眼睛之前的過去,不過我的確覺得有些失望。
我直起身子,坐在床上望著桌面。
桌子上有一杯沒吃完的優格,就像是在說明宮城確實來過這裡。
我覺得她走的時候,哪怕我在睡覺,也還是要跟我打聲招呼才對。
如果嫌麻煩,至少也該留個紙條。
宮城做不到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明明她就不是個會來看望我的人,她卻像個普通人一樣過來看望我,所以她應該像個普通人一樣,臨走之際知會一聲,但她又沒有這樣做。她的行為模式總是這麼奇怪。
我撕下額頭上的退熱貼,緊緊將它握在手中。
一點也不冷。
就像今天稍微溫柔了一點點的宮城那樣。
我鑽進被窩,咳了一聲。
我手中宮城帶來的退熱貼讓我回想起不久前的事。我緩緩閉上眼睛,記憶回溯到宮城來我家之前,我在這個房間裡後悔請假沒去上學的時候。
◇◇◇
好想早點去學校。
如果我有去學校,我就不會對一如往常傳訊息叫我過去的宮城回覆:「我感冒請假,今天沒辦法」了。
我今天沒辦法去宮城家了。
這個事實深深打擊了躺在被窩裡的我。
要在有母親的家裡待一整天實在很痛苦。
喘不過氣。
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親沒事不會進我房間,就算我感冒了也是一樣,她做完最基本的必要事項以後就不會再靠近這裡。我並沒有期望能聽到像「妳還好嗎?」這樣溫柔的話語,但只要一看到即使我生病仍一臉漠不關心的母親,我就不禁會拿自己與姊姊相比較。
如果感冒的是姊姊,母親肯定會更──
我開始在意起那些我以前都不在意的事。
我就不該感冒的。
我覺得高燒在現在這種時候退下來很不好。
身體非常不舒服的時候,思考能力會跟著下降,沒有心思去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不過等到藥效發作,體溫從38度多降到37度多,身體最不舒服的時期過去後,思考的能力就恢復了。這種時候我大可只想著樂觀的事情,但那個消極的自己總是扯後腿,把我的思緒牽引到悲觀的方向。無論積極的另一個自己如何阻止,我的心情依舊在深不見底的沼澤中不斷下沉。
要一個人垂頭喪氣總比積極樂觀容易得多,因此我時常想到姊姊,拿自己和她相比較,導致情緒跌落谷底。那些不去想也沒關係的事在腦海裡打轉,讓我覺得十分沮喪。
我躲在被窩裡,摸了摸宮城給我的吊墜。
我隔著睡衣撫過吊墜的鏈子,確認著月亮形狀的飾品。
這種時候,我需要宮城。
如果是在她的房間,我就不用去煩惱家裡人了。
不曉得我明天能不能去學校呢。
我把手放在額頭上。
看來還是很燙,於是我拿起體溫計。
我量了一下體溫,發現溫度比剛才高了一點。
淋雨之後都沒什麼好事。
暑假之前,宮城把我淋濕的制服脫掉了一半。
那件事讓我的心中開始對宮城抱持邪惡的念頭。
而這次,淋雨導致我感冒請假,哀嘆自己無趣的遭遇,腦子裡都在想著宮城。
真的沒什麼好事。
我翻了個身,用力閉著眼睛。
我不太想睡,也睡不著。
更沒有看書和學習的精力。
我連回覆羽美奈她們傳給我的訊息都嫌懶。
但是,時間並不會為了我而加快流逝。
對於從早睡到晚的我來說,時間的流逝是如此地緩慢。明天彷彿在那遙遠的彼方,永遠也不會到來。就算時間拋下了這個安靜到不像是有家人在的屋子,也不足為奇。
我蜷起身子,又舒展開來。
睡衣與被褥摩擦發出的聲響,讓我確信時間的確在流淌。
我想聽得更清楚些,便豎起了耳朵,這時我聽到了有人在爬樓梯的聲音。
──是母親?
我的身體僵住了。
這個時間點母親應該不會有事來房間找我,但也不可能會有母親以外的人上樓。好麻煩啊,我這麼想道。上樓梯的咚咚聲戛然而止,我感覺到有人站在門口,但對方並沒有敲門,也沒有開門。
為了不錯過任何風吹草動,我讓意識集中在聽覺上。
我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覺得礙事,便屏住了呼吸,接著我聽到了「砰」的一聲,這個家裡不常聽到的聲響讓我下意識地直起了身子。
咦,那是什麼聲音?
我又等了一會兒,但沒有任何動靜。
這麼大的聲響之後卻是一片鴉雀無聲,我覺得有點毛毛的。
來的人應該不是母親。
她從來都不會那樣敲門。
那門對面到底是誰?
我輕輕下了床,把門打開。
「……宮城,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宮城是不會來我家的。
她不是那樣的人,我也沒有叫她來我家。
「我正準備回去。」
宮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轉身背對著我。
「咦?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妳不用在意。」
一步,兩步,三步。
宮城頭也不回地走著,我下意識地衝出走廊,拉住了她制服的衣角。
不管怎麼看,她都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家裡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同小可,對宮城來說想必也是一樣。只來過一次,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來到我家,不可能不是什麼大事。正因為這樣,她才會頭也不回地想要逃離我的視線。
「就算妳叫我不用在意,我還是會在意啊。妳又沒事找我,怎麼可能會在我家。」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因為無法理解自己所處的狀況而四下張望,剛剛跑出房間時「還不存在」的東西就在這時映入了眼簾。
「這是什麼?是妳帶來的嗎?」
我指著掛在門把上──多半是超商或超市購物袋的白色袋子。
「那些是給妳的。」
「……謝謝。難道說,妳帶這些東西來,是要探望我?」
「並不是。」
「不是這樣卻來我家?」
從現在的狀況來看,宮城只有可能是為了探望才來,但她只是一言不發,沉默地站在走廊上。
「總之妳先進來吧。」
雖然母親幾乎不會上來二樓,但要是給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也會很麻煩,於是我取下門把上的白色袋子,走進房間。當然,我手裡還是一直拉著宮城的制服,因此她也跟著進到了房間裡。她關上門後,我這才鬆開了她的制服。
回到自己的領域、用一道門隔開裡面與母親所在的「外面」後,我才稍微冷靜下來,開始在意起自己的打扮。不用想都知道,我現在穿著睡衣,沒有化妝,頭髮大概也是亂糟糟的。這可不是能給其他人看的模樣。順帶一提,我的聲音也有一點沙啞,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把白色購物袋放在床邊。
都怪她沒事先聯繫就來探望我,我還沒來得及打理一下自己,就讓她見到了我,還把她帶進了房間裡。如果可以,我想至少換個衣服,但宮城似乎並不介意。她像是在看著什麼稀罕的東西似的,環視著之前曾來過一次的房間。
話說──
我差點發出「啊」的叫聲,於是我瞬間屏住了呼吸。
我今天沒把那個用來存五千圓的存錢筒收起來。
宮城並不知道那個存錢筒裡裝了什麼。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種秘密曝光了的感覺,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開口說道:
「宮城,妳先在那邊坐一會,我去拿點東西來。」
「如果妳是要吃的和喝的,那個袋子裡都有。」
聽到她這句話,我看了看袋子裡面,發現裡面的確有飲料和零食。然而不僅僅是這些,裡頭還有讓額頭降溫的退熱貼。我沒想到宮城居然會買這種東西,所以蠻驚訝的。我以為她會買一堆派不上用場的東西,然後跟我說「因為不知道該買些什麼好」呢。
她這麼周到,超乎我的預料。
不過裡面只有一瓶飲料。
「那我去拿些喝的給妳。」
「不用了,妳不是感冒了嗎?趕快去睡覺吧。而且我很快就要走了。」
「很快?」
「我也可以現在就走。」
宮城的回答一點也不令我訝異。我們並不是誰感冒了就去看望誰的交情,而且要是留在這裡太久,她可能會被我傳染。考慮到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她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但她來到了不知如何打發時間的我身邊。
要是她現在就回去,時間又要再次拋下這個房間了。
我坐到床上,看著宮城。
「我睡太久了,現在睡不著,陪我聊聊吧。」
「沒什麼好聊的。」
「那麼,不說話也可以,妳再待一下吧。」
「燒退了嗎?」
宮城低聲問道。
「還有一點。」
「如果妳要退熱貼,袋子裡有。」
宮城指向那個白色購物袋。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我自己拿袋子裡的退熱貼來用,但既然她都貼心到買退熱貼給我了,她應該還能再貼心一點。
「幫我貼嘛。」
昨天房門外也放了退熱貼。
在我小時候,母親都會幫我貼退熱貼,但她現在只會把東西放在門口,而我也沒有拿來用。那盒退熱貼一直待在走廊上,沒有進到我房間,幾個小時後它就沒了蹤影,今天房間門口也沒再出現退熱貼了。
然而,宮城帶來的退熱貼很容易地就進入了我的房間。
「妳自己貼。就算感冒了,這種事情還是做得到的吧?」
聽到這冷漠的話語,我感覺內心有些刺痛。
這樣的宮城並不稀奇,但我還是很難接受。
既然她都買來退熱貼了,那我希望她可以負起責任,幫我貼上。
說不定就是因為感冒,我才會這麼軟弱。
「妳對病人是不是太冷淡了?」
「妳都發燒了,冷淡一點不是剛好?」
她的聲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
就算對方是個病人,她的態度也沒有改變。
冷淡到我都不曉得她為什麼還要來看望我。
「今天就聽一下我的要求嘛,沒關係吧?」
我從袋子裡拿出一盒退熱貼,扔給一直站在那裡的宮城。
這裡不是宮城的房間。
而是沒有五千圓介入的我的房間。
她不能命令我,要回應我的請求也沒問題。
當然,這僅限於她願意接受的情況下。
「很危險耶。」
宮城看著掉在她腳邊的盒子,皺起了眉頭。
昨天的我大概也是以這樣的表情看著放在走廊上的退熱貼。
「幫我貼啦。我可是個病人呢。」
宮城不為所動。
她看著那盒退熱貼,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由於我還在發燒,渾身疲倦,我只能一直忍受這股沉默。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要她幫我貼退熱貼,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感覺蠻尷尬的。我肯定和退熱貼這東西八字不合。總想要依靠宮城的我一點都不像我,我應該趕緊把它貼在額頭上,把燒退了,讓自己恢復正常才對。
還是我自己來吧。
當我打算這麼說的時候,宮城撿起她一直在看著的那個盒子,向我走了過來,因此想要依靠她的那個我又回來了。
「妳坐在這裡就好。」
我拍拍旁邊的位置,但她並沒有坐下,而是一直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
「宮城,趕快坐下來吧。」
我稍微強硬地重複一次後,她才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坐到我身旁,打開退熱貼的盒子。
「我幫妳貼,妳把頭轉過來。」
宮城拿出退熱貼,用略帶溫柔的聲音說道。我乖乖轉頭看她,與她四目相對,於是這個有宮城在的房間,就和有母親在的、令我不自在的家相隔開來,讓我的心思飛向我不可或缺的「放學後」。
這和夏天宮城來我家那次不同。或許是因為我三天沒去學校,一直待在這個只會令我喘不過氣的家裡,現在的我覺得有宮城在的這裡變成了一個可以令人安心的地方。
宮城把手伸向了我。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瀏海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退熱貼掉到了床上,我把那隻手拉了過來。
我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只是想撥開我礙事的瀏海,好讓她順利貼好退熱貼而已。
但我想和她接吻。
為了讓這個房間能令人更加安心,我想要感受宮城的存在。為此,我應該讓我和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零,於是我吻了她的雙唇。
她的雙唇並沒有很冷,也沒有很熱。
吻起來很舒服。
我用舌尖撬開她緊閉的雙唇,伸進她的口腔。
宮城沒有抵抗。
她乖乖接受了我的吻。
儘管我可能會把感冒傳染給她。
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揪住她的舌頭,和它交纏在一起。我們的體溫互相融合,流進我身體的深處,讓我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在接吻的時候,那種獨自一人窩在這裡的感覺就像不存在似的,所以我還想繼續吻下去。
我用力貼在她的嘴唇上。
我深深地吻著她,直到她抓住我的睡衣,我才讓我們的嘴唇緩緩分開。
「……剛剛絕對不是接吻的時候。」
一句聽起來明顯很不高興的話語向我飛來。
「因為妳靠過來了。」
「還不是妳要我靠過去的?連退熱貼都掉了,妳就別再亂動了。還有,剛才那種吻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在我吻她之前,她的聲音還有點溫柔,但現在的她語氣十分冷漠。
「妳說話溫柔一點嘛,我會受傷的。」
感冒的我沒辦法像往常一樣。光是想到母親在房間外面,我的身體就會僵硬起來,宮城的話語也會輕易刺痛我的心。
「才不會。既然妳不想受傷,別再做剛才那種事不就好了?」
昨天沒貼的退熱貼。
與小時候不同的自己。
來到我不會找朋友來的房間的宮城。
我不想在像今天這樣過去與現在相互交織的日子裡,被身為令我安心的放學時光一部分的宮城冷漠以待。儘管我在失去家人的關心以後,仍不以為然地繼續在這個家裡生活,但今天我真的做不到了。我沒辦法好好地擺脫過去。以前的我覺得無所謂的事情,現在的我卻覺得有所謂了。
所以,要是宮城能再對我溫柔一點就好了。
就算只在這個房間裡也沒有關係。